希罗多德与古希腊诗术的起源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小枫,神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古典文明研究中心主任,主要从事古典诗学、比较古典学、政治思想史研究。通讯地址:北京市中关村大街59号中国人民大学人文楼120室,邮政编码:100872,电子邮箱:liuxiaofeng@ruc.edu.cn

原文出处:
文艺理论研究

内容提要:

在今天人们能够看到的古希腊文献中,poiētēs[诗人]和poiēsis[诗]用法首次见于希罗多德的《原史》,绝非偶然。《原史》并未讨论“诗学”问题,但为我们展现了古希腊诗术诞生的历史语境。如果要探究poiētikē[诗术]这个语词的语义问题,需要考察为何作诗与其他制作技艺在性质上的差异恰恰在雅典民主时期会成为一个问题。要恰切理解古希腊诗术面对的源初问题,我们必须深入理解雅典民主政治所面临的问题。希罗多德究竟是如今所谓的实证史学家抑或善于“制作”的诗人,古典学家虽然迄今没有定论,但希罗多德的《原史》是因应雅典民主政治时代及其问题的纪事体制作[作诗],却是不争的文本事实。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9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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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亚里士多德《诗术》(又译“诗学”“创作学”)名的原文语义,考据家们一度争执不休。因为,poiētikē[诗术]的词干poiē-的原初含义来自行为动词poiein[制作](to make),带有相当宽泛的作为意涵。有注疏家建议,最好将这个书名径直转写为poietic[art],以便保留“制作”(making)原义,突显the poet的本义是maker[制作者](Whalley 44)。

       其实,我们更应该注意到,poiētēs[诗人]和poiēsis[诗]或者古希腊“诗学”这个语词的用法诞生于雅典民主政制时期。如果要探究poiētikē[诗术]这个语词的语义问题,需要考察为何作诗与其他制作技艺在性质上的差异恰恰在雅典民主时期会成为一个问题。换言之,我们需要从政治史学入手,尽可能搞清这个问题的历史语境。

       我们所要理解的历史语境,并非指现代实证史学所追求的社会史状况,而是当时的优秀头脑面临自己的政治处境时所思索的涉及人世生活根本的哲学问题。如何才能获得古典智识人的智慧,对生活在现代语境中的我们来说,始终是个大难题。施特劳斯30岁出头时就已经认识到这一点,他在给友人的信(1932年12月27日)中曾这样袒露自己的看法:

       我一点不否认,必须历史地哲学思考,即我们必须使希腊人无需使之上升为意识的事实上升为意识。我一点不否认,“素朴”在我们只是一个要求,今天没有谁能够“素朴地”进行哲学思辩。但我要问的是:这种变化是我们原则上比希腊人认知更多(“偏见”问题比“意见”问题更彻底)的一个结果,还是这种变化原则上——即从人之为人所必须认识的知识来看成效甚微,是一种可憎的厄运,强迫我们走一条“不自然的”弯路?(施特劳斯58-59)

       所谓今天的我们很难“素朴地”思考真正的哲学问题,指我们受到各种现代理论的支配,以至于看不到“人之为人所必须认识的知识”。施特劳斯所说的“素朴”,来自席勒的著名文章《素朴的诗和感伤的诗》的头几页(席勒403-408),他在信中接着说:

       素朴的人是自然——对于感伤的人而言,自然性只是一个要求。我们现代人必然是“感伤的”。这就是说:我们必须以“感伤的”——以回忆的、历史的——方式探求希腊人“素朴地”探求到的东西;精确地说:我们必须通过回忆将自己带进我们在其中一方面理解希腊人,一方面能够与他们一起“素朴地”进行探求的层面。(施特劳斯59)

       现代人即“感伤的”人意味着,现代人已经远离“自然”,或者说远离“人之为人所必须认识”的事情。今天的我们要回到“自然的”思考,就得让自己“以回忆的、历史的”方式探求希腊人“素朴地”探求到的东西,这就是笔者上面所说的历史语境。

       施特劳斯接下来用谜语般的说法指出了这一历史语境的具体含义:

       现代的反思也好,自我审视抑或深刻性也好,可能不单单揭示了个别事实,而且也泄露了一个希腊人不曾泄露的整个维度(Dimension)。于是,问题仍然是,这个维度具有怎样的[特定品质/尊严]?这果真是一个更彻底的维度?我们真的比希腊人更了解生活之根、生活之不可靠状态?(施特劳斯58)

       这段话颇值得玩味。要说现代人对“生活之根、生活之不可靠状态”未必比古人理解得深刻和全面,完全可以理解。因为,现代人相信,自由民主的实现就是人的[尊严]的实现。而雅典民主时期的优秀头脑则看到,自由民主的实现掩盖了人世的“生活之根”以及“生活之不可靠状态”的本相,或者说掩盖了人世生活的[特定品质]。然而,古人为什么“不曾泄露”整个维度,又如何做到“不曾泄露”呢?施特劳斯质疑现代人,“我们真的比希腊人更了解生活之根、生活之不可靠状态?”既然古希腊人“不曾泄露”,施特劳斯又何以得知这“不曾泄露的整个维度”呢?

       要澄清这些困惑,就得追问“作诗”与理解“生活之根、生活之不可靠状态”有怎样的关系。毕竟,施特劳斯借用席勒关于“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来比喻古人与现代人在生存理解上的差异绝非偶然。

       一、希罗多德与“诗术”

       让我们从希罗多德(Herodotus,公元前484-425年)的纪事入手,因为,从今人能够看到的传世文献来看,这两个古希腊语词的“诗”和“诗人”含义用法,最早见于希罗多德的《原史》:

       据我看,赫西俄德以及荷马生活的年代大约离我四百年,但不会更早。正是他们把诸神谱系教给希腊人,并给诸神起名,把尊荣和诸技艺分派给神们,还描绘出诸神的模样。至于据说有比这些男人更早的诗人(poiētai),我觉得[这些人]其实比他们生得晚。(《原史》卷2 53)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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