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化现状道德重建的对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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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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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1995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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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3年6月,现在美国讲学的著名学者李泽厚先生于回国休假期间,在北京同王德胜先生进行了一次对话。

      王: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中国文化的变革进程——从意识形态到人的现实文化行为有了很大发展;从一定意义上说,我们此时正处在一个文化急剧转型过程中。对于这种变革、转型,我个人认为,它主要的刺激力就是经济上的因素,即市场经济的逐渐形成。经济的大变革也将带来一定程度的文化变革。这种文化变革在这几年里实际已经开始了,并且现在正成气势,整个中国社会,从知识分子到普通百姓,大家都共同感受着这种文化上的变革。那么,就中国经济变革的势头来看,您认为中国文化变革、转型的基本出发点及其前景是什么?

      李:我过去和现在都不想做预言家,也不想说“应该怎么样”,我没这本事。我只觉得,现在可以用某种比较深刻的理论来论证“摸着石头过河”这句话:很多人批评它忽视理论,其实它恰恰可以是一种经验理论,我们可以把它与海耶克的有些东西联系起来。海耶克就反对过分相信理性、反对社会工程设计。我这两年在这一点上比较明确,即“乌托邦”的整体社会工程设计一定会导致灾难,相反,根据经验出发来不断修改、不断探索的前景,反而比较可靠。革命常常就是凭一种观念、一个理想、为达到一个目的而去作的整体社会工程设计。而现在,不要再搞那种庞大的社会工程设计了——当然,你要设计一个地区怎么样,比如这个地区的工厂怎么盖、房子怎么安排,等等,那是可以的——重要的是从几种具体的、比较实际的经验中,探索前进道路的多种可能性,不断的积累、反思、修改、前进。

      可以联系经济问题来谈。当初提出“计划经济与市场调节相结合”作为方针的时候,我说应该倒过来,应该是“市场经济与计划调节相结合”。我不是搞经济学的,当时不敢多说。现在果然是倒过来了。倒过来之后,文化就可以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得到真正的充分发展。在此,有“精英心态”的人不要感伤,过去的“风光时代”不可能再有,“英雄时代”应该过去,这非常正常。拿美国来说,最有名气的人不是学者,而是歌星、球王,社会上的人对学者知道得很少。在飞机航班上,白发苍苍的老教授坐三等舱,乳臭未干的小经理们却坐头等舱、二等舱,也是常见的事情。人们对此觉得很自然。这种现象说明,在现代化的高额消费社会中,商品价值统治着一切,毫不奇怪。

      以前中国老百姓为什么那么关心政治,因为政治与他的吃饭问题联系在一起;政策变了,就直接影响他(她)的吃饭,影响衣食住行。而现在,政治与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脱节开来,这不很好吗?老百姓不关心政治,也就是淡化了政治,政治变得与他(她)没有什么关系,这说明政治的控制力在减弱,而经济的控制力则越来越强。当然,现在经济还没有达到左右政治的地步,等到经济能左右政治,那将是更大的进步。一句话,还是要靠经济。现在有的人很悲哀,因为政治淡化了,他们无所作为了,“大批判”用不上了,写的文章没人看。这不很好吗?现在倒是要注意,怎样能够保持这个经济压倒一切的发展势头?

      又例如社会秩序问题。在某种意义上,我主张集权,中央要有很大的权威,要有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假使地方权力太大,完全不听中央,那最后就必然是打内战,因为各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利益,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来调节、控制,地方利益冲突起来,那还得了;特别是,中国如此之大,地区差异如此突出,封建割据又有传统。正因为中国不是小国家,所以一失控就不得了——这里,所谓失控,一是失去对地方的控制,一是失去对治安的控制。在这方面,我的意见也许很保守,但我同“新权威主义”还是不同。说句玩笑的话,“新权威主义”只能做,不能说:一说就把它固定化、合理化,就成了前进的障碍。“新权威主义”要把集权固定下来,我却认为还是要向民主制度过渡。但这种过渡不是靠激进口号,不是靠群众运动,而是要想办法使舆论逐步开放,使法律逐步健全,以此来日益监督、牵制、影响这个“权威”,即逐步实行真正的法治:因为没有法治谈不上民主,民主、自由都是一套复杂的系统。海耶克写了一篇非常好的短文《真假个人主义》,很值得一读。真正的自由主义并不是说每个人天生下来就是平等、自由的,不是甚么“天赋人权”;恰恰相反,自由不是先验的,而是一种经验积累的产物,它要限定每个人的权利,规定每个人的义务。没有法治,那就是毛泽东搞的“大民主”了。怎么达到这个法治目标?这就是关键所在。我一直说,中国的民主之门不可能冲开,只能慢慢挤开,你一点,我一点,慢慢将大门挤开。你一冲的话,大门就关上了。这话我86年在哈尔宾一次讲演会上就讲过,当时我讲得很具体。1986年比1976年就不同,就挤开了不少。因此不能性急,挤开一点,固定一点,把它制度化。所以我一直强调“形式”,形式就是要求以法律代政策,法律成为政治的核心。不是人事变动、政策好坏,而是执行法律、建立制度应成为政治和政治家的主要任务。这个法律、制度当然指的是现代民主制度和法律,包括如何保障能百分之百地执行宪法,如何完善民法、刑法;等等,等等。

      王:最近几年,中国的知识分子在这一点上也取得了一定的共识。大家重新冷静地反省自己的身份、角色以及所能起的作用,变得较为理智了。我觉得,这可能是践行一种真正有效的文化策略的开端,即在文化边缘发出平静深沉的声音。当然,这种文化策略的实施,是与80年代末的中国文化裂变相联系的。而90年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努力在寻求一种新的文化策略,就是放弃激进的社会/政治批判话语,转而采取文化上的保守主义话语。不过,尽管策略改变了,但由于知识分子具有一种批判的天性,所以这种文化保守主义话语仍然隐喻了某种意识形态的企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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