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子 佛教在六朝隋唐传播期间,翻译为中土带入印度的文化元素,除了宗教信仰深远影响中国人的人生观世界观之外,亦涌入大量的印度故事,其中新颖的题材、复杂奇特的情节发展、曲折繁密的叙述方式、幻诞夸张的想象等,令中土士人叹为观止。如范晔所见,佛典“精灵起灭,因报相寻”观念,最让中国读者眩惑。① 六朝佛教借小说为向民众宣扬的手段,而社会广泛流行的佛经,又刺激文人写作的表现和构思,直接促进了六朝小说的发展。精灵起灭、因报相寻、神祇鬼怪之异常变化,的确是志怪小说的最普遍的题材。志怪常见藉梦境证验幽明之故事,《搜神后记》《还冤志》,尤其是《幽明录》《冥祥记》,采集梦事特多,是为唐代传奇及后世梦幻小说名篇的先导作品。梁启超、霍世休、陈寅恪、鲁迅等前辈学者,早已注意到,印度故事传说为志怪传奇所采用,学界有过不少关于梦幻故事的讨论。季羡林先生说:“印度文学影响唐代文学的内容……属于梦幻故事的李公佐南柯太守传…枕中记…离魂记…灵怪录…独异志,属于幽婚一类的戴君孚的广异记里的故事,里面或多或少能够找到一些印度色彩”。② 佛经故事譬喻之影响晋唐梦幻小说,及其影响之及于明清小说戏剧,已是定论。可深挖的问题尚多,例如,小说中“或多或少”的印度元素,当如何秤量?印度来源转变为中土故事的具体消化过程如何?既然中国本来不乏梦故事,由庄、屈、列、史等梦文学已自成传统,而且本土自古有自己的占梦思维系统,六朝文人之运用印度梦入于小说,当如何接引、设何措施?何以在佛经众多的梦幻故事中偏爱某类型的述梦模式?霍世休早已指出唐传奇《南柯太守传》《枕中记》来自《杂譬喻经》的《娑罗那比丘为恶生王所苦恼缘》、《离魂记》故事来自《旧杂譬喻经》的《神魂摩娑其故骨》。③ 上列几则故事,是我们经常引述的梦幻小说典型,大家都认定是来源自印度,其理由在于,这些故事之间,具有明显相似的构思观念和雷同的情节原型。近年梦文学研究甚见成果,宏观式通论如傅正谷之《中国梦文学史》及《中国梦文化》。关于唐传奇梦境结构分析与美感特征,目前已对不少传奇小说中梦事的叙述技法、结构模式、艺术意蕴等作了分析工作。④ 这似乎还不能完全说明:为什么中国人总偏爱《枕中》《南柯》的形式。中国小说中三世因果观念来自印度,是大家的共同认识,然而世世因果、报应不爽的跨世时间观,与中国人的时间思维大相径庭,中土小说用什么方式去呈现三世故事? 本文尝试将问题放在文化的语境中思考,看梦想倾向与文化思维之间的结构性关系,特别由述梦时间模式的选择,反映中印思维的差异。 二、小说与时间思维 让我们由叙事原理说起。叙述体的基本组构原素,无论是历史叙事或小说叙事,不外乎人物、事件与场景。相对来说,历史叙述近于事件真实,而小说行动则出于虚构,惟二者都必要建构在时间模式之上。⑤ 总的来说,历史叙事贴近编年,与外部时间同步,相对客观。小说叙事虽亦来自现实,而叙述靠近人的感知经验、心理活动,属内部时间,相对主观。梦境描述,完全是意识流动,属不受理性控制的心理时间,可以用超现实、夸张、变型手段,天马行空地展示种种超乎常理的梦事。如果说,历史叙事近乎真,小说叙事真假参半,则梦幻故事的虚构成份最多,表述更为自由。 问题并不那么简单。哲学中有不同的时间理论,它是个不能解决的难题,哲学家可以彻底怀疑时间的存在。从常识说,生物学有时,物理学有时,民生日用不能无时。人类按照自己的生活经验,从观察事物得到的知识,设一套计量时间的方式,又以时间为座标,设计他们的生活。各民族依自己的历史、信仰和人生观,形成自己的时间座标,由过去、现在走向未来。一种时间概念,代表一种思考角度。一个民族的时间观,至少有助说明该民族所认识的宇宙人生。因此之故,他们忆述的神话、历史、故事,自然地呈现出他们的时间模式意识。 人们从普通意识去掌握事物运动规律,此为常识时间。非常事物变化,超越人的意识,不能以常识时间测量;例如神明的活动,人神交通、人的梦想活动,都属非常时间。 宗教神话以象征方法揭示神圣的深义,用故事的体裁叙说神明的超现实活动时间,也会用常识时间向人发出启示。依利亚德(Eliade)指出,神话时间的四种特性:非时性、超越历史、循环性、永恒性。但是依氏也指出,这四条并不适用于所有民族,没有绝对普遍性。⑥ 各民族的神话时间观有别,希腊神话的永恒时间循环发展,但亦重视人生存在是事实。希伯来人的时间流线型推进,直至末世的降临。印度有极强的神话思维传统,完全符合这四个条件。对于印度人,时间是绝对的,它是宇宙永恒力量的呈现,在某种意义下,时间是神明显示威力的工具,时间循环发展,人生短暂虚幻,除非能挣脱轮迴,否则无法跳出宿命的循环,历史,也不过是宇宙时间中的一个片段幻象。中国人以经验知觉为时间依据,常识时间占主导,时间流线型地、规律地、起伏不断、向前推进;天有四时,春夏秋冬,时间呈现在生生不息的大化流行之中,人生虽短暂,却是不可怀疑的事实,因此中国人具有强烈的历史观和理性思维。与印度相反,中国的古代神话早已被历史化,只能零星散落在庄骚作品之中了。对于中国人,宗教神话意识薄弱,即使相信神明存在,神明的时间只能在别处流行,与世间时值不同,现实时间是人生唯一可遵照的规范。时间观不同,便建立不同的文学传统,印度人将历史神话化,神话叙述传统发达,中国人神话历史化,历史叙述传统占优势。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