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终结问题,自黑格尔作出历史与体系的论证以来,便在西方文艺美学中构成为一段深刻的影响史,成了讨论艺术兴衰、存亡问题的焦点。①从总体上看,艺术在工业社会(尤其在科技时代)的发展出现不利局面,确属不争的事实。人们开始把问题提升到相当高度,来检讨艺术是否依然具有过去那样伟大的职能,是否还是人类精神的最高需要,以及是否可能被科学改造或寻求“技术”手段走向生活化、从而见容于时代的发展。于是,所谓“终结”就不仅仅意味着“终止”,它还意味着“转化”,一种现代艺术观念中“美”的理想和原则的转化。故艺术的终结,实质上仍是扬弃过程的辩证展开;而扬弃之后获得的底蕴,则是先前艺术所无法达到的。 一 揭示艺术终结的根本原因,不只限于对现代社会阻碍艺术发展因素的追究,而应当从艺术的生成本原出发,剖析艺术与人类思维一般规律的内在联系。 由于艺术在整体上植根原始文化,可以断定:艺术的内在构成必然遗存某种原始基质,制约、影响着艺术的创造与发展。这种原始基质不仅反映了人类初始认识和把握客观世界的独特思维方式,而且包含着原始生命力的种种观念现象和情感经验,是早期集体意志作用于自然,将自然“精神化”的产物。 人与生俱来就有着求知的本能欲望。在一切直接需求和实践利益的驱使下,人必须向外追求大自然的奥秘,向内探究灵魂和生命的意义。但在原始阶段,人类却不具备足够的理智力去理解事物的本质及其属性,理解内、外两种世界的相互关系。原始人所面临的是与完全异已、具有无穷威力和难以征服的自然力的根本对立,充满神与未知的无限世界,经常造成人们心理的倾斜,带来不安和恐惧。为求得内心的平衡和安抚,消除与未知事物的距离界限,达到人与自然世界和谐同一,原始人便“在无知中就把他自己当作权衡世界一切事物的标准”②凭借想象或幻想去体会、创造外在事物,同时将自己变成那些事物;用以己物的方式,赋予每一观照对象以内在生命和拟人形态,虚构出种种令人膜拜、畏惧和亲和的偶象,将自然的一切神话化。这种由想象或幻想所显示的直接型感性思维,创设了原始人视野中的世界,造就了原始人心中的超现实感,亦正是18世纪意大利学者维柯所规定的“诗性智慧”:因为“诗的最崇高的工作就是赋予感觉和情欲于本无感觉的事物”,所以原始人“按本性就是些崇高的诗人”。③ 原始思维、感知活动,除了想象或幻想之外,本质上还体现着情感统一性特征。原始人的情感体验和反应,既是单一的又是交感的,具体表现为情感的我向性和混融性:一切情感的指向皆以主体自我的希望与恐惧为尺度,专注于把主体的自我与被感知或被了解的事物融为一体时,所引起的情感上的合流。不仅如此,在人们凭主观心灵拥有客体映象(即感知到实在)的同时,还体验着与这客体相关联的东西所发出的某种确定影响和暗示,并不认为这种影响和暗示的不实在性。德国哲学家E.卡西尔曾经指出:“原始人绝不缺乏把握事物的经验区别的能力,但是在他关于自然与生命的概念中,所有这些区别都被这一种更强烈的情感淹没了:他深深地相信,有一种基本的不可磨灭的生命一体化沟通了多种多样形形色色的个别生命形式”。④这一物我混融的“生命一体化”过程,使人的有限生命形式超越了无限时空界限,躁动于内心的强烈生存欲望外化为普遍的真实存在。从而在对多种多样、变化无穷的客观事物的感知中,人们不仅可以获得激动心灵深处的体验,而且还仿佛看到了一种光明的生命幻象,由是而产生心醉神迷和在无尽愉悦中忘怀一切的感觉,并借此增强肯定自身、确认自身的内在动力,以便能够勇敢地直面和参与他们原本所忧虑、畏惧的对象世界。 初民与外在世界之间这种融于情感的想象或幻想联系方式,已完整显示了“人化自然”活动中将自然“精神化”的过程。马克思主义认为,人与自然既存在物质的关系,也存在精神的关系,且从精神上把握自然正是物质地改造自然的一种准备。因为当心理功能与客观事物及其属性紧密结合时,促使人们不是被动接受和记录客观事物的映象,而是在感知和体验事物的同时,逐渐感应到一种浮现于事物表面的形象或情感运动形式,并与自己内在心理机制中固有的、不同于动物所属物种的“尺度”相耦合,以此重新规划实践对象,完成创造性构型。人的构型能力的产生和发展,一方面使人能够从事适合任何物种需要的生产实践,实现本质力量对象化;另一方面则是可以将人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的意志和意识的对象,取得对对象世界的自由。“精神化”过程的实质意义即在于此。 然而,原始“精神化”活动萌发的自然向人生成的原初意蕴,表明当时的社会生活只可能存在融于情感的想象或幻想唯一领域,并非如马林诺夫斯基所认为的存在“巫术与宗教(神圣的)”和“科学(世俗)”两种领域。⑤初民的认识和行为方式,既是宗教的也是科学的,而且更是艺术的。那么,想象或幻想与情感统一等原始精神因素,毫无疑问已包孕预示了较晚较高的艺术经典主旨,它们过去是现在依然是艺术的最基础特性。这意味艺术的原创性内构,从生成到发展就被规定并不可分解地与原始思想方式相一致。因此,把原始时代当作充满非实在主题构想的“诗性”世界,把自然“精神化”看成“诗化自然”的过程,就不难理解了。既然如此,艺术在本性上也是人类为消除自身与世界的对立而进行的一种精神创设,精神在直面和参与世界的同时,世界向精神展开,使“真理”以感性直观的形式被认识和把握,从而达到两者的和谐同一。这也就是说,艺术在它的历史发展中,曾经担负着认识和把握世界、提升人类自身的重要职能,是“真理”的最高表现形式和人之存在、发展的必需。 所以时到今日,尽管我们承认艺术仍具有上述的重要职能和作用,但当确认现代人认识和行为方式已经发生变化之后,我们就会清楚地看到艺术所面临的难题:现代人在认识和行为方式上与原始人的矛盾差异,也就是与艺术方式之间的矛盾差异。这种差异性的客观存在,迫使人们不得不重新思考艺术的职能、作用以及它在人类生活中的地位等意义。当然,艺术方式与人类生活之间的冲突并不产生于今天,作为一种对立统一的运动过程,早已显示在人类发展史和艺术问题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