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那个难忘的十月,当人们用震撼大地的鞭炮,结束一场延续整整十年的恶梦时,也许谁也不曾意识到我们即将迎接的,是一个什么样的黎明。那时是诅咒多于憧憬,激愤多于沉思。尽管两三年后,我们有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对国家大政宏图的总体设计,在文学领域中,我们也有了以第四次文代会为转折标志的一个拓新性的文艺指针的确立,可是,当初我们兴奋地接受这一切时,恐怕更多是因为创伤的精神得到慰抚,压抑的心灵得到舒伸,而并不真正理解由此而开始的一段历史行程,将意味着什么。 到今天,我们仍然行进着,历史尚未到了让我们停下来细细总结的时刻。然而,十八年所展开的过程,却又不能不时时触发我们去思考、去品味那些不断出现的令人感到陌生、感到新异的一切。因此,关注“文学新时期”的话题,十多年来一直为人们所热衷。80年代初我们很快就拥有了一大批质量相当的探讨新时期文学新特征的研究成果,敏锐地反映了人们对中国文学历史新变动的最早认识;80年代中,随着一系列新的文学事件和一些新的创作形态的出现,关于文学新时期开端的“时限”问题,一时引起人们的热烈争议;及至 八、九十年代之交,当文坛还沉缅于“以1985年为开端”的新时期文学所带来的新异的喜悦时,一种所谓“后新时期”之说又雀然兴起。各家之言如此活跃,恰恰说明置身于、并行进于这个文学旅程的人们是多么想竭力认清这段行程的特点和意义。 一 如果说,新时期文学一开始就引起我们对“五四”文学的联想,那首先是因为这二者都透露着一个历史转型期所特有的强烈的启蒙意识。“五四”时期面对的是蠕行数千年的封建蒙昧主义,亮出的是“科学与民主”的大旗;新时期面对的是强施横暴的“四人帮”,是以极左手段推行的封建禁固主义,亮出的则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旗号。其实质自然包含了对反科学、反民主的“权威中心”的自觉挑战。 它们有着相同而又相联系的历史命题,但现在看来,它们文学格局形成的趋向却并不完全一样。从“五四”开始的将近大半个世纪的文学行程所形成的文学格局,基本上是从多元走向一元的文学格局,而从70后代末开始的新时期,到今天已比较明显地形成了从一元到多元的趋向。 这里不能不插进一个关于“元”的小解释,因为前些年还有人十分忌讳谈“多元”问题。其实这是多虑,是把政治上一元化的“元”与一般意义上的“元”混淆起来了。我们现在说坚持政治上的一元化,就是坚持保证中国共产党是国家唯一的政治领导力量,坚持社会主义是我们唯一的政治方向;我们说文学的多元格局,亦即是指在社会主义,集体主义、爱国主义总原则指导下对文学的本质、文学的功能的多种解释,并由此而形成多种文学主张和文学形态。这里的文学“多元化”与政治上的“一元化”是两个范畴上的概念。 新时期文学格局的多元趋向,固然与今天的我国社会新的经济结构有关,与人类社会的多元走向的影响也有关,但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与历史所形成的这个时期的哲学接受特点有关。我们都知道,西方哲学发展到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后,到19世纪中叶开始发生巨大的逆转,出现了两种走向;一方面经过费尔巴哈通向马克思主义,建立起辩证唯物主义的哲学体系;而另一方面则走到了现代主观唯心主义,其理论核心是用“自我”以对抗黑格尔的绝对观念,理论源头则是叔本华的与人的“情欲”相连接的自我的生存意志和克尔凯郭尔与“恐惧”相连系的“孤独个体”。这两大走向,也就构成了19世纪末至20世纪西方哲学思想的基本脉络。当19世纪末中国封闭的封建帝国受到维新思潮的冲击最终被民主共和所替代后,特别是当一个以开放姿态“接纳新潮”的思想文化运动在20世纪初掀起后,西方这两大思想潮流几乎同时涌进,但历史的情势使中国思想界更信仰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并在它的支配下确立和逐步完善了一整套文学观念。而在现代主观唯心主义影响下出现的种种艺术派别,如唯美主义、表现主义、新感觉派等等则逐渐失去存在的位置。而到了现在的新时期,对“新潮”的接纳和引进,看来更多的是前70年所排拒、所冷落的西方另一哲学思想走向,即现代主观唯心主义,包括属于这一思想脉络而稍后出现的生命哲学、存在主义、弗洛伊德主义等。这种“接纳”的特点,似乎是对上一历史阶段的合理延伸,同时也具有一种“反拨”意义,即对上一历史阶段“唯物化”的极端发展而造成人的主观性、人的自我、人的生命动力的失落所作的反拨。 正是这种“延伸性”和“反拨性”的接纳特点,使这十多年的思想领域除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的哲学观外,主观唯心主义的各种理论派别也得到了介绍和传播并在许多范围内产生了影响。新时期以来的文学领域,在关于文学的本质这个带本原性问题的认识,以及由此而生发的关于文学的特征、功能等问题的认识,都出现了歧异之说。特别是80年代以来,各种主张都得到了较充分的表述。如关于文学的本质,除认为“文学的本质是生活在作家头脑中的反映”的“反映”说以外,还重提了“自我表现”说,认为文学的本质在于“表现他自己异于他人的个性棱角”,“表现自己一个赤条条的我”;与此相联系的还有“心灵源泉”说和“精神源泉”说,即认为文学是“个人直觉和心理再加工”的产物,认为“生活是不真实的”,“对于任何个体来说,真实存在的只能是他的精神”,也就是艺术的关键来自作家的精神。此外还有,“双源泉说”,认为除生活是文艺的源泉外,“文艺家的主观世界也是构成文艺源泉的因素之一。”关于文学的特征除一贯流行的“形象说”外,最主要的又出现了“情感说”即认为艺术的基本特征是情感;至于文艺功能问题,观念显得更为复杂,有坚持文学的认识功能、教化功能,也有强调文学的娱乐、消遣功能,商品功能,还有则更注重于文学的情感渲泄功能等等。上述的种种文学观念和主张,尽管相互间带有对抗性或排拒性,但看来,目前都共有于今天的文学领域,而且各种观念都有其相对应的文学形态,并不断以文学产品来拓开自己的“市场”,体现自己存在的合理性。这种状况已经是一种无法改变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