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站在跨世纪的重要时刻,并且急于为未来进行新的文化选择——在这商海狂潮涛涛,严肃文化和严肃文学面临严峻挑战和考验,对于物质和金钱的关怀远远胜过对于精神的终极关怀的时候,这无疑是一种慷慨的道德承担,勇敢的力挽狂澜,是对于人文主义理想的执着追求。当我们读到郑敏先生的长文《世纪末的回顾:汉语语言变革与中国新诗创作》,我们不禁为这位为中国现代新诗的建设和发展奋斗了近半个世纪、至今仍然披坚执锐的诗人和学者的眷眷之心感动不已。 然而,从郑敏先生的《回顾》的激情洋溢、酣畅淋漓的倾诉中,我们又感到深深的迷惘和困惑。这迷惘和困惑,既是属于郑敏先生的,也是近年来困扰在我们心头的,或许还可以说,这是时代性的迷惘和困惑。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之传人的当代知识分子,回首新文化运动和现代新诗的艰难历程,当初曾经热切盼望的,热烈追求并为之付出的心血和惨淡经营的,却未能达到预期的高度;在渗透了几代人的汗水和血泪的心灵的国度里,未能长出参天的大树,未曾育出葱郁的思想文化之林,付出沉重而巨大的努力和代价与有限而贫弱的成果之间的鲜明反差,不能不令人感到沮丧和悲凉。读郑敏先生的《回顾》,字里行间,都使我们感到那样一种无可言状的挫败感,并激起我们强烈的心灵共鸣和理性反思:这位以鲜明的现代主义色彩在四十年代和八十年代两度创造辉煌的老诗人,臻于晚境,却又陷入中国传统文化的羁网之中,下意识地对着它作出忏悔,焉不令人黯然? 不过,真切的挫败感,并不就自然而然地导致冷静的思考,在沉痛而浓郁的失落和期盼中,却极易转化为急躁而偏颇的心态。十年之前,当阿城和郑义考虑中国文学为什么不能跻身于世界文学前列、实现与世界文化平等对话的时候,他们就曾经把批判的目光投向“五四”新文化运动,批评“五四”新文化运动切断了悠久的传统文化,形成了文化断裂;阿城便说过这样的话,“五四运动在社会变革中有着不容否定的进步意义,但它较全面地对民族文化的虚无主义态度,加上中国社会一直动荡不安,使民族文化的断裂,延续至今”①。现在,郑敏先生又一次地由“为什么有几千年诗史的汉语文学在今天没有出现得到国际文学界公认的大作品,大诗人?”而追溯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批评陈独秀和胡适矫枉过正,彻底摒弃传统文化,拒绝接受丰厚的古典文学遗产,并且由此导致中国新文学运动的畸型发展,“对汉语的母语本质进行绝对的否定”,“无异是一次对母语的弑母行为”;“如果站在语言的这个制高点回顾陈独秀要推倒古典文学,无异于要埋葬几千年中华民族的存在”,把对于陈独秀、胡适和“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清算推向了一个新的极端。 2、 在数千年之间发展和淀积的传统文化,以充分发展的农业文明为前提,创造出自己的高峰,使二十世纪的中国现代文化和新文学的几十年间的摸索和奋斗的业绩相形见绌。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历史的前行不可能一蹴而就,不可能天马行空,它昭示我们的是循序渐进,厚积薄发,把继往开来的创造激情和脚踏实地的辛勤劳作结合在一起,推动新文化的车轮跨过新世纪的门坎。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文化,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文学,我们不必望古而兴叹,更无须自惭形秽。更何况,我们今天正处于一个大转变的时代,由几十年一贯制的以行政手段领导经济活动的计划经济,转变为遵循商品流通规律的市场经济。社会生活的转型,在对当今的文化和文学形成巨大冲击的同时,也给有责任感有洞察力的学人和作家提供了新的机遇,迫使他们去直面新的课题,迎接新的挑战,创造新的局面。遗憾的是,在九十年代的新课题新挑战面前,我们许多人却乱了手脚,为文化和文学的困窘和危机所压迫,穷而反本,转向传统文化去寻求拯救和超度。在学术界,回到乾嘉学派的呼声日炽,王国维和陈寅恪在遭受多年冷落之后又被高捧至九天之上,成为新的文化教主。在文学界,《白鹿原》和《废都》成为1993年度最重要的文学现象;两部作品南桔北枳,大相径庭,却又都是面对社会转型时期文化的震荡和凄迷而作出的不同选择。前者创造了一个现代的儒教圣人朱先生,以及他的俗家弟子白嘉轩,拜倒在传统文化脚下,期冀着在理想化了的儒家学说中栖息疲惫而脆弱的心灵;后者则是在历史转折、文化失范之际,放浪形骸,纵情女色,逃避现实,精神自戕,却也仍然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支脉,从魏晋的放诞名士到明清的无行文人的有意识的效仿。在更广泛的社会生活中,复古主义和传统文化的回潮,更是全方位和多元化的。从大众传媒中的评书艺人说“杨家将”、“岳家军”、“三侠五义”、“小八义”,电视台连篇累牍地播放“唐明皇”、“杨贵妃”、“康熙”、“雍正”、“乾隆”、“慈禧”等宫廷戏,到著名影星刘晓庆、巩俐等纷纷出演“武则天”,从久盛不衰的“易经”热,蜂涌而上的白话今译经、史、子、集,到蔡志忠的连环画经典系列,从大量的仿古建筑,以“皇家花园”,“行宫”等命名的住宅区,到所谓的宫廷秘传的占卜术、生男生女术,和以古代佳丽命名的美容护肤用品,乃至古代的房中术、推背图,以整理古籍为名出版的明清艳情小说……称本世纪以来,怀旧和复古思潮,于今为烈,大约不是妄断。从世纪之初的热血沸腾,呐喊奋进,到世纪末的沮丧失落,浪子回头,从对传统文化的叛逆和决裂,到对传统文化的认同和回归,岂不令人感慨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