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诗学”视界中的屈原与《楚辞》

作 者:
藏策 

作者简介:
藏策(1962-),男,上海人,天津人民出版社学术选题策划编辑。天津人民出版社 编辑部,天津 300020

原文出处:
淮南师范学院学报

内容提要:

文章以“新历史主义”的视角,来观照中国学术中的“楚辞研究”。汉代以前的史书中几乎从未提到屈原,尤其是在楚国的史料中,屈原更是不见经传。历史上的屈原在出现新材料之前,可视为不可追寻。今日言说之屈原,只能是《史记》、《楚辞》及此后各类相关文本中的一个人物符号,一个相关话语的命名。历史文本中之屈原,乃是一个经改写、想象而被重构之屈原,是汉儒在大一统专制政治背景下,以汉族儒家文化的视角对一非中心的历史人物的想象性建构。屈原作品最初当以在民间口耳之间散播、流传的可能性最大。汉儒们解读、编纂、注释《楚辞》,实际上等于是为《楚辞》建构了一个“独尊儒术”的中心意义。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3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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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9530(2003)01-0012-05

      20世纪80年代末的一次国际屈原学术研讨会上,我曾宣读了一篇题为《屈原——东方的奈煞西施》的论文。此文以精神分析的方法解析了屈原的自恋倾向,重点分析了其政治上的失败、爱国的意识与潜意识之辨以及服饰上的异装倾向、怪异的求女过程、“水死”方式等的深层心理动因。当时曾引起广泛的讨论。但有关屈原生平的可信材料实在太少,很难考证出历史上的那个屈原到底是什么样子,也正因如此,历史上有关屈原的质疑才会延续至今。其实,历史上的那个屈原已属不可追寻,我们今日所议之屈原,无论是《史记》中的屈原,还是《楚辞》中那个作为叙述者的屈原,都非历史中的屈原,而只是历史文本中的屈原。然而一切文本都只能是一种叙事、一种修辞,并非历史本身。如果从此一角度看,我十年前的那篇论文又可说是毋庸考证的,只需证明文本中的那个屈原的言行具有自恋倾向即可,而这又是我已然证明了的。

      现在重提十年前的那篇论文并非是想再谈屈原的种种“自恋”,而是由此想到了一个更为深层的问题,即:文本中的屈原从何而来,或曰屈原是如何被建构的?

      一

      众所周知,汉代以前的史书中几乎从未提到屈原,尤其是在楚国的史料中,屈原更是不见经传。这实在与后来记载中的屈原的身份地位极不相称。由于缺乏必要史料,屈原一直是一个颇具争议的人物,更有观点认为屈原并不存在,纯系汉儒的虚构和假托。在各种观点皆缺乏力证的情况下,此一观点也就自有其道理。廖平是持否定屈原存在观点的,其说虽多偏颇,但毕竟有可取之处。再如胡适亦持类似看法,他在《读〈楚辞〉》一文中便明确提出了四个问题:一、屈原是谁?二、《楚辞》是什么?三、《楚辞》的注家。四、《楚辞》的文学价值。关于第一个问题胡适先生道:“屈原是谁?这个问题是没有人发问过的。我现在不但要问屈原是什么人,而且要问屈原这个人究竟有没有。”接下来他论述了“《史记》本来不很可靠,而屈原、贾生列传尤其不可靠。”[1]当然,如果站在当今的学术前沿来看这一问题的话,我们说不惟《史记》“不很可靠”,一切历史文本皆无法“很可靠”,因为语言本身即是一种喻体的存在,一种修辞的存在。而我们所能见到的历史只是文本而已,根本就无法摆脱其作为一种叙事所具有的虚构性、修辞性和倾向性。胡适还就《史记》中涉及屈原的文本进行了类似于今天“文本分析”的解读,得出了“《屈原传》叙事不明”的结论,并指出了五大疑点(有点像现今美国的修辞解构阅读)。再有近来日本秋田大学的石川三佐男教授在其《〈楚辞〉新研究——近年出土的考古资料与〈九歌〉诸篇的比较》中,研究了“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帛画”中之“升仙图”、“重庆巫山县”土城坡等地出土的各种棺饰铜牌、四川简阳县汉墓出土的石棺侧板画像以及“长沙子弹库楚墓出土帛画”、河南新野县、湖北随卅市“曾侯乙墓”等出土文物,得出了“大司命”、“少司命”、“云中君”等诸神皆出于汉代而不可能出于战国时的屈原笔下的结果,证明《九歌》系汉代人伪作。这无疑也开辟了一个新的视角,且让历史文本与出土文物相“互文”,有“以地下之物证地上之事”之风。然而总的来讲,置疑屈原是否存在,有个颇难解释得通的地方,就是汉儒的作品无一能与《楚辞》媲美,难道他们自己都写不出好作品,却能在伪托别人时文思泉涌灵感大发写出惊世之作么?显然是不大可能的。故此,我以为完全否认屈原的存在不太可取。既然缺乏必要史料证明屈原的存在,及屈原是谁,其真实面貌为何,那么历史上的屈原在出现新材料之前,便可视为不可追寻。而我们今日言说之屈原,只是《史记》、《楚辞》及此后各类相关文本中的一个人物符号,一个话语的命名。在此基础上,我所讨论的不再是“屈原是谁?”而是“屈原是如何被言说的?”

      二

      首先,历史上的楚国是一个非中原地区的、非汉文化中心的诸侯国,尽管当时也曾十分强大,但在秦统一后的大一统的以中原地区为中心的国家里,它便成了一种“边缘”的“楚地”。生活于当时楚国的诗人屈原,相对于生活在大一统政治格局、以儒家文化为中心“独尊儒术”的汉儒们来说,也只是个“少数民族作家”,是个地地道道的“边缘”的“他者”。然而《史记》中的屈原又是什么样子呢?细读《屈原贾生列传》,除胡适已提出的五大疑点以外,我们还可运用更为前沿的文本分析方法来加以推敲。《列传》中涉及屈原生平行状的叙述并不太多: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2]

      先看其中引用上官诬陷之辞的“直接引语”,“直接引语”为文中人物所言而非叙述者之言,那么叙述者相对于文中的历史场景(且是戏剧化了的),无疑是个“不在场者”,他又是如何听到这一段话的呢?相信不会有如此详尽的史料传至汉代。显然这段话是由叙述者代言的,是作者的一种修辞和建构,而与历史事实无关。进而再看这段叙事,在这一颇富戏剧性的历史场景中,只有两个“在场者”:屈原和上官。上官是否“见而欲夺之”,即便在当时也难于辨明(楚怀王即一例),更何况事过境迁后的“缺席者”司马迁呢?司马迁判定屈原为可信,上官为不可信,完全是着眼于其文章的主题建构和谋篇需要,而与具体史实无关。换言之,司马迁是以“历史经验”置换了“历史事实”。而这本身就是“不可信”的。

      再进而分析这一段文本,不难看出它是建立在“忠/奸”的语义二元对立上的。它其实是一个悲剧性的“忠臣故事”,而君、忠臣、奸臣之间的关系,构成了所有这类忠臣故事的基本“句法结构”,即便把主人公屈原置换为别的什么人也是一样。而故事中的上官(或换成别的什么人)则注定成为“反英雄”,这是故事所决定了的。换言之,不是因屈原才创造了屈原故事,而是因屈原故事才创造了屈原。司马迁讲述的只是这类故事中的一个老套情节(基本句法),是“陷害忠良”这一故事“功能”的屈原版。

      “屈平既绌”以后至投江之前,已被胡适读出了五大疑点,此不再述。值得指出的是,其间凡与屈原有关部分,许多都类似上面分析过的,属“直接引语”而又缺乏“在场”证据。诚如胡适所言:“‘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二句,依《楚世家》,是昭睢谏的话。‘何不杀张仪’一段,张仪传无此语,亦无‘怀王悔,追张仪不及’等事,三大可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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