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形与无形,有声与无声,有言与无言

——试论美与诗意境界之区分

作 者:

作者简介:
张世英 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

原文出处:
湖南社会科学:人文社科版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1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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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般对艺术的分类,大多是以有形与无形,无声与有声,无言与有言为标准。例如建筑、雕刻、绘画属于有形,音乐和诗属于无形,建筑、雕刻、绘画属于无声,音乐与诗属于有声,建筑、雕刻、绘画、音乐属于无言(这里的音乐指不包括歌词在内的乐曲),诗属于有言。至于这些艺术门类的审美价值之高低,则众说纷坛,各有千秋。黑格尔的艺术分类是哲学家和美学家中最系统、最详尽、最明确的,他的分类标准也是人所共知的,即以精神与物质的适合程度,或者说以精神战胜物质的程度为划分艺术门类的高低为标准,一种艺术门类愈受物质的束缚,精神活动的自由愈少,则愈低级,反之,一种艺术门类愈不受物质的束缚,愈显出精神活动的自由,则愈高级。据此,从建筑、雕刻、绘画到音乐、到诗,便是一个物质性的束缚愈来愈少,精神性的自由愈来愈强的过程,因而也是各种艺术门类由低级到高级的过程:建筑是最具物质性的,是艺术中最低级的门类,诗以语言为媒介,是最少物质性的,属于艺术中最高级的门类。黑格尔的这种分类标准,若按有形与无形、有声与无声、有言与无言的划分,则可以说是无形高于有形,有声高于无声,有言高于无言:例如音乐不占空间只占时间,是无形而有声的,它高于占平面空间的有形而无声的绘画、更不用说它高于立体的同样是有形无声的建筑和雕刻;又如音乐与诗虽然都是有声的,但诗之不同于音乐的特点在于诗是语言的艺术,而音乐则是有声而非语言的艺术,故诗高于音乐。显然,黑格尔在他的艺术分类中,除开表达了精神超出物质的基本思想之外,还表达了一个与之相联系的重要观点:即语言高于形体,高于一般的声音。语言比起形体和一般的声音来,最能表达精神性的东西(当然是指在艺术的范围之内)。语言的艺术(诗)所保留的最后的物质性的东西是声音,(至于占有平面空间的绘画和立体空间的建筑、雕刻所具有的物质性东西,在语言的艺术中则更是早已被扬弃、被转化了。)这一点是与音乐共同的。但在黑格尔看来,音乐里的声音能直接引起人的内心感情,而诗里的声音则转变成了语言,声音成了表示观念和概念的符号,它是间接地通过观念和概念而引导起人的内心感情。语言高于单纯的声音之处在于它运用它所特有的观念、观感之类的精神性媒介(声音只是起辅助作用的媒介),通过语言文字的具体陈述,能把精神内容的丰富性、特殊性更明确地、更具体地表现出来,而不是像音乐所表现的内心生活那样还只是一般性的和隐约模糊的。

      黑格尔把语言看成是比起建筑所用的(例如)大理石、雕刻所用的石膏、绘画所用的颜色、音乐所用的声音来最能具体明确表达精神内容的丰富性和特殊性,这一点是值得特别重视的;由此出发,似乎可以达到西方现当代哲学关于人与万物皆因语言而有意义的结论,因为按照黑格尔的基本思想观点,整个世界万物是一个精神性的整体,或者用黑格尔自己的术语来说,是“绝对精神”,而语言既然是精神内容的最完善的表达,那么也就可以由此推论到,世界万物的存在及其意义是与语言有密切联系的,虽然还不能说必然得出海德格尔所谓“有语言的地方才有世界”(注:海德格尔:Erlaeuterungen zu Hoelderlins Dichtung,Frankfurt a.M.:1971,第38页。)的结论。当然,黑格尔也已认识到人的最内在的东西是语言:“语言已经渗透到了一切对人来说是内在的东西之中,渗透到了一切使人成其为自身的东西之中”(注:《G.W.F.Hegel Werke in zwanzig Banden 》, Thecrie

      Werkausgabe,Suhrkamp Verlag,1983,第5卷第20页。 )黑格尔这段话颇接近海德格尔的“人的存在基于语言”(注:海德格尔: Erlaeuterungen zu Hoelderlins Dichtung,Frankfurt a.M.:1971,第38 页。)的论断。但黑格尔并未对他自己的这一思想加以发挥,他也没有达到世界万物皆因语言而敞开和有意义的结论,他认为音乐、绘画、雕刻、建筑皆因不是语言而居于比诗低级的地位,就能说明这一点。

      世界万物都具有语言的性质,没有离开语言的独立存在,或者说,没有语言性之外的自在世界,这个观点不仅为西方现当代人文主义思潮的哲学家们所倡导,而且某些英美分析哲学家也在不同程度上,以不同方式接受这种观点。在一个人与万物融合为一体的世界之中,不仅人有语言,而且万物皆有语言性,只不过人以外的万物所作的是“无言之言”。所以艺术作品都有语言性。海德格尔就曾明确指出,石庙的建筑和雕像虽然没有语言作为材料,但并非本质上缺乏语言,石庙的建筑与雕像实立于与人作无言的对话之中。(注:海德格尔: Gesamtausgabe ,Frankfurl a.M:Vittorio Klostemann,1977,第54卷第172 页;并参阅拙著:《进入文明之境——哲学的新方向》,商务印书馆,1999,“言与无言”章。)中国的伟大艺术建筑天坛就是以圆的造型言说着天之圆融,以由南到北、由低到高的一步一步上升的形体言说着天之崇高,以蓝色的琉璃瓦和苍松翠柏言说着天之清朗。(参阅杨辛《天坛小议》)天坛正是有形的东西言说着无形的东西的一个很好的范例:圆的造型、由低到高的建筑群体、蓝色琉璃瓦和苍松翠柏都是有形的东西,而天之圆融、崇高、清朗都是无形的东西,无形的东西是有形的东西的深层意蕴,它是有形的东西以无言之言表达出来的。有形的东西若不能言说,它也就成了无内涵、无意义的空洞之物,而不成其为艺术品了。黑格尔把有形体的建筑、雕刻界定为低级的艺术门类,说明他不懂得建筑艺术亦有语言的艺术即诗意的本性。至于黑格尔所谓比建筑、雕刻更高的音乐和绘画,在我看来,则更能显出其语言艺术或诗意的本性:例如现代的抽象画,着重通过点线的宽窄,组织的疏密,运笔的轻重、缓急、顺逆以及色调的微妙变化,以形成优美的旋律和节奏感,这就使一幅有形无声的绘画转化成了无形而有声的音乐,而音乐乃是最接近于语言艺术(诗)的。许多西方著名的抽象画家如列顿、罗斯科等,他们的画都既是有形无声的画,又是无形有声的音乐,他们都力图通过画出来的音乐以表现诗意的境界。至于中国画所强调的画中有诗,当然更能直接说明绘画的语言艺术性。

      中国思想传统除强调画中有诗外,也强调诗中有画。黑格尔也看到他所谓高级艺术门类包含低级的艺术门类,例如他也看到了诗中有画、诗中有音乐、音乐中有画,但他没有看到他所谓低级的艺术门类,例如绘画和音乐中也包含高级的艺术门类语言艺术(诗)的本性。诚然,黑格尔也曾断言“诗是普遍的艺术”, 因为诗需要“想象”(Phantasie,想象不是一般单纯的观念本身(Verstellung als solche),而是经过艺术处理的观念),而想象是一切门类的艺术所共有的基础。(注:《G.W.F.Hegel Werke in zwanzig Banden》,Thecrie Werkausgabe,Suhrkamp Verlag,1983,第13卷第123页,及第15卷第230—231页。)但在诗里,想象却要求用语言和语言的美妙组合把观念表达出来,而不是用大理石、石膏、颜色和音乐的声音来表达。所以,归根结底,在黑格尔看来,诗的语言性是其他低级的艺术门类,建筑、雕刻、绘画、音乐所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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