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学的体性

作 者:
栾栋 

作者简介:
栾栋(1953-),男,陕西子长人,华南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法国索邦第一大学人文科学国家博士,主要从事哲学美学、文艺学和古代文学的融通性研究。华南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1

原文出处:
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

内容提要:

美重授受,丑待体性。丑学的心性气质是迟暮、不惑、老成;它的思想特点是寒俭、沉重、苦涩;其精神张力是“他在”、反响、化裁。领悟丑学的心性气质知其大器晚成者天亏在先的资质;体会丑学的思想特点识其内向守谦者人文不悯的底色;把握丑学的精神张力得其无己和化己的学术宗旨。它没有美学式的“自由的许诺”,而非常看重人道式的“同情的理解”。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3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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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456(2003)03-0064-04

      自从一百多年前审丑成为颉颃审美的国际文化思潮,丑学实际上已经在大规模地占领着学术阵地。如何研究丑学,如何建设丑学抑或改造丑学,诸如此类的问题都需要学术界认真地对待。此处我们紧扣丑学的体性进行相关的思索,旨在探讨丑学的精神实质,把握丑学研究的成败利钝。

      体性是名词,也是动词。从学科定位来看,丑学的体性既是丑学精神气脉的显现,也是丑学对自身存在的体会和理解;从其文本产生而言,丑学的体性是言说者和丑学的同行共振,是审丑者深入丑学的会心体性。以上两个层面在学科和学人的禀命造化中合而为一,在该学科与美学的相摩相荡后殊途同归。

      笔者写过关于美学品格的论文[1](p65-71)。对美学这样的人文宠儿自然得审慎地遣词造句。“品格”二字很适合对美学的抑扬顿挫。这里我们运用“体性”一词,同样因为这个字眼非常切合丑学的学科特征,很适合把握其备受压抑而又不屈不挠的精神气质。美学宜“品”宜“格”,丑学在“体”在“性”。

      一、丑学的心性气质

      丑学是研究丑文化现象的学问。顾名思义,其心性气质从学名中已有所披露。与美学的少年得志相比较,丑学属于大器晚成者。如果说审丑文化一直是主流社会必欲淘汰而后快的现实层面,那么作为审丑文化结晶的丑学须费很大的周折,才能在学术领域占有一席之地。由此决定了这门学问晚发、老成和多虑的心性气质。

      (一)学术的“编外之花”

      丑学作为一种缺乏社会权力语语支撑的学术生长点,它在一百多年前问世时就是进退维谷的学问。其压力不仅来自美学的挤兑,而且源于整个人类文化的稚嫩。爱美是人之天性,爱美也一向是人类的奢侈行为。在丑学的史前时代,美学一支独秀,审丑文化长期处于被扭曲被压抑的状态,即便在颇有审丑雅量的华夏思想传统中间,审丑者也是要付出相当沉重的代价的。在笔者论及的“丑学百年”(1850-1950)当中[2],虽然丑文化蜂拥而来,丑学蓬勃兴起,但是它们在学术上仍然属于“编外之花”。“编外之花”,即不入正册之花。它是主流文化尤其是美文化对丑文化的歧视,也是正统学术对丑学的黥首放逐。从丑学的艰难处境来讲,地处编外逼出了无可奈何的学术自救,丑花丑栽无疑包含着弱小者的生存策略。在学术心性修为方面丑学也是有境界的:一是荷尽菊残,枯藤昏鸦,东施迟暮,藏愚守拙自有用;二是“石压笋斜出,崖悬花倒生”,栎社散木别有天,阅尽春色我自然;三是不随贵族风,岂计庙堂年,天下赖有江湖气,学界壁垒破始圆。东施迟暮包含着丑学对天人俱误的深究,斜出倒生表现出丑学对“编外”有道的理解,江湖气象是丑学对学术的边缘贡献。

      (二)学科的不惑之象

      美学的学科独立见之于18世纪中叶,鲍姆嘉通的《美学》在1750年正式出版。作为美学史前史的审美文化辉煌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时代。丑学的学科发祥期始于19世纪中叶,卡尔·罗森格兰兹的《丑的感性学》1853年发表于科尼格斯贝格,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发表于1857年。丑学的史前史除中国文化外仅在文艺复兴的文化当中才见出端倪。自1850年以来丑学百年的发展在学科方面展现出了如下特点:首先是节奏沉稳历练。在丑学上有建树的思想家无不是深开源,广结缘,缓称学。缓称学不是无学,先唱者穷,后起者秀,丑学在学科节奏上的沉稳历练,在人文各学科的生发史上也属罕见。其二是风格柔韧灵便。“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而丑学则是柔韧灵活,不仅所向空阔,自成一体,而且化身千亿,无学不入。其三是形制有在无在。虽然地处“编外”,形同无设,但是其强有力的脉动无所不在。尽管有时隐身旁类,然而其学术气度终可化“它”为己。罗森格兰兹《丑的感性学》,克尔凯郭尔的苦闷哲学,陀思妥也夫斯基的沉郁诗学,尼采的文化系谱学,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海德格尔的非哲学存在学,巴赫金的“狂欢论”文艺学,后现代思潮的逆势学,凡此种种,虽然美学不失时机地给这些学说贴上审美的标签,但是丑学的大旨随处可见,不仅与美学分庭抗礼于哲学的天地,而且在文学、艺术、影视、语言文字学等领域与相关学科互通有无。不惑者智,不惑者寿,丑学其无寿乎?

      (三)学问的难解之结

      丑学的难解之结有三:一是丑与恶“同一”的假象。此假象也是人类不成熟的心理误区。给美与善画等号是人类的错觉联想和善良愿望的误导,将丑与恶相混淆则是人类对命运的恐惧和等级意识的偏颇。如果说美是人类自由自觉的创造,那么丑不应被说成美的反面,而应该看作是对无情命运的体悟和言说。剥离丑与恶是自老庄以来人类的思想难题,丑学百多年的努力也只是小有成效。其二是丑学与命运的互训。人们一向认为美学是人学,时下也有人提倡生命美学和生态美学,这固然是人类求生重生意识的体现。丑学给我们披露出的则是另一面:叩死之学。它研究人类及其文明的难产难长、病态痼疾、最终归宿等并不愉悦的实况。中国古汉语的“醜”字早就包含了这一地老天荒的终极之问。“酉”是秋收冬藏之象,“鬼”是生命完结后的拟态。在中国早熟的文化之中,这一问石破天惊。而在西方,一直到丑学百年的成熟阶段,海德格尔等思想家才提出了向死而生的丑学纽结。其三是美学与丑学的统属问题。上述两层问题本已阐明了二者的区别,但是要想在学术界达成共识仍然有一个漫长的过程,因为人类认可审丑文化是在克服了一系列幼稚病、青春梦和审美偏见之后,更何况丑学与美学始终有反观对方的纠葛和短兵相接的界面,虽然这些方面原本是各有千秋的学术分野。上述三结之难解,增加了丑学“迟暮”的重负。但是难解毕竟可解,丑学虽晚到而不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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