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448 (2001)02—0089—06 一 做小说的阿城出国以后,未见再写小说,倒是写了不少读书笔记。在阿城的两本书里都提到这样一件事: 八六年夏天我和莫言在辽宁大连,他讲起有一次回家乡山东高密,晚上近到村子,村前有一个芦苇荡,于是卷起裤脚涉水过去。不料人一搅动,水中立起无数小红孩儿,连说吵死了,莫言只好退回岸上,水里复归平静。但这水总要过的,否则如何回家?家又近在眼前,于是再涉到水里,小红孩儿们则又从水中立起,连说吵死了吵死了。反复几次之后,莫言只好在岸上蹲了一夜,天亮才涉水回家。 这是我自小以来听到的最好的一个鬼故事,因此高兴了很久,好像将童年的恐怖洗净,重为天真。[1] 一向喜欢六朝志怪、唐传奇以及纪昀、蒲松龄的阿城,其小说是笔记体写实,似乎并没多少“缥缈”的成分。倒是他尊为“听莫言讲鬼怪,格调情怀是唐以前的,语言却是现在的,心里喜欢,明白他是人才”者,写实的风格中每每荡漾出幻奇的色彩。 莫言的《儿子的敌人》写一个孙寡妇,有两个儿子,老大孙大林死在前年冬天的战斗中,小林今年19岁,是个号兵,此刻正在攻城的队伍里。战斗打得很激烈,枪声、呐喊声、军号声漫若潮水。到中午,激烈的枪声之后,她再也没听到军号声。她知道自己的儿子死了,军号不响,就说明儿子死了。她晃晃荡荡地出了家门,到前线下来的担架队里去寻找自己的儿子,始终没有找到,悲痛欲绝地回到家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女卫生员领两个民伕把她儿子抬回来了,女卫生员告诉她,她儿子牺牲在冲锋的队列里,请她验收。但打开席筒以后,她发现死者不是她的儿子。民兵队长很气愤,说怎么竟把一个敌人抬了回来。孙寡妇蹲下去的时候,听到死者发出细微的声音,请她认他为儿子,不然他就会抛尸野外,被野狗吃掉。孙寡妇认了这个儿子,帮他洗涮,换上小林穿过的旧衣裳,并拿出家里的木柜子给他做棺材。正这时候,她听到有人在胡同里大声喊叫,这是孙小林的家吗?她急忙起床,见女卫生员的身后,两个民伕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捆着一根粗大的席筒。女卫生员满面悲凄,低声问讯:这是孙小林的家吗? 小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小说写梦并不少见,莫言笔下的梦所表现的特色,一是从头至尾不言一个梦字,看出这是一个梦,需要阅读的细心乃至于需要二三遍地重读;二是梦占据了很大的故事容量,不仅是文字长度,也包括心理空间;三是作为梦中故事的延伸,梦里梦外是衔接的、打通的,互为隐喻或者互为表里的。具体说来,梦里所描述的担架上的死者是儿子的敌人——另一个母亲的儿子,梦外即将揭开的席筒里的死者是儿子——另一个(母亲的)儿子的敌人。敌人与敌人的关系是可变的、不定的,儿子与母亲的关系才是真实的、永在的。战争的残酷不仅表现在它需要流血牺牲,更表现在它既是摧毁亲情的,也是“阶段性”的。 这是一个不容易把握的主题,既要避开俗套,还要避开人性至上的单一性,较好的处理办法是寻找故事讲述的方法,构成阅读的紧张期待。莫言以梦里梦外的两个场景错位,既表达了耐人品味的主旨,又以小说的幻奇色彩调动了阅读兴奋点。 比较阿城在阅读笔记里时常提到的唐宋传奇、“怪力乱神”,当下小说的幻奇色彩大都与现实主义手法紧密相关。即使如莫言这样从小生活在鬼怪成为“世俗构成”的农村(阿城感叹自己1949年以后在城里生长的人,只知道“阶级斗争”,未受过鬼怪事故的熏陶),其小说也是现实为主,幻奇辅之。他的中篇小说《牛》、《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前者写“文革”时期因养不起牛,又不能杀牛,只好请人阉牛,以防止牛蕃衍过快。这是以真实的荒诞做前提的娓娓叙述。后者以运动会的概写,穿插“捡鸡屎运动”与右派朱老师和寡妇通过地道的恋情,印证特定时代的某些虚妄性。概乎言之,莫言的主导写作倾向是“实中虚”,这不同于寓言体的表现方式。寓言体的表现是以舍弃读者的当下真实感为基础或者为代价的,幻奇的作品表现,其幻奇性服务于作品的可读性及舒展性,它的边界在于:不以牺牲大众阅读经验为阅读基础。现实写作与虚构表现如何统一,这是当下小说创作的一个难点。《尘埃落定》的作者这样表述过:“在我自己摸索小说已经十多年了,却一直缺乏把理想情景与日常生活的感觉相互调和的能力。我们很多小说,要么在理想的境界里因真实感的丧失而害死了自己,要么太多的日常感受而没有一点美丽的东西,让人爱不起来。” 这里的日常感受,可以释义为写实,理想情景或美丽的东西可以释义为作者的艺术表现力,而得当的幻奇性正是成功的艺术表现的一部分。幻奇是孙寡妇梦中所遇儿子的敌人,是朱老师打地道去会的情人,是莫言芦苇荡中怕吵的红孩儿——尽管红孩儿可能没有出现在他的小说中,却是一个作家笔意灵动的生活垫底。 二 如前所述,幻奇性是不甘于小说胶滞生活的笔底润滑,它在进入作者的虚构视野时,具有不同的切入点或结穴点。或是吊诡的故事,或是怪诞的情节,或是恍惚的人物,或是细节的若真若幻,或是意蕴的满布疑云。 铁凝无疑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不管她早期的《六月的话题》、《哦,香雪》、《玫瑰门》,还是晚近的《无雨之城》、《秀色》、《树下》,都以或批判或温情的笔调状写生活。但是她也有一些小说下意识或显意识地在寻求表现上的突破,譬如《B城夫妻》, 其表现背景应是作者生前的生活,或许因为50年代公私合营时候的故事背景与作者既相隔着心理空间,同时又未必相距遥远,正好拿来做一个现实主义作家的艺术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