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批评的预设和理论视角

作 者:
王宁 

作者简介:
王宁,上海交通大学人文艺术研究院致远讲席教授,清华大学外文系教授(上海,200140)。

原文出处:
学术研究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5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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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江先生:

       很高兴读到您的最近这封信,看来我们的讨论围绕着“强制阐释”这个中心话题逐步展开了,其中已经开始涉及当代西方文论以及文学批评中的越来越多的问题。我想这正好应验了一句老话:真理越辩越明。

       您在这封信中提出了一个新的话题,也即批评的预设与理论视角问题。显然,您想对这二者做一些区分。照我的理解,您在这封信中想集中讨论的是“强制阐释的主观预设问题”,这确实不仅是当代西方文论中普遍存在的一个现象,同时也是国内文学理论批评界大规模引进现当代西方文论后出现的一个现象,当然对这一现象的价值判断各人有着不同的看法。作为一个既在纯理论领域内进行形而上探讨同时又常常涉足具体文学批评实践的两栖学者,我可能有着与您不太相同的看法,但也基本上同意您做出的评估。正如您所指出的,主观预设是强制阐释的核心因素和方法。它指的是批评家的主观意向在前,预定明确立场,强制裁定文本的意义和价值。或者正如您所说的,所谓主观预设的批评,是从现成理论出发的批评,前定模式、前定结论、文本以至文学的实践仅仅沦为证明理论的材料,批评变成对文本和文学作符合理论目的的注脚。我认为这样的描述是十分准确的,实际上也隐含着对包括我本人在内的一些国内外学院派批评家经常从事的批评实践。

       坦率地说,就我个人而言,我自己也常常如同您所批评的那样去从事文学批评,尤其是当我以一个纯理论工作者的身份出现时,我的兴趣往往并不在于对文学作品做出恰当的解释,而是以作品为例来证明我所预设的理论的有效性和正确性。显然,在这种场合,我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批评而批评,而是为了理论而批评,或者更确切地说为了学术而批评。对我来说,阐释就是批评,因而我很少在批评文章中断然做出泾渭分明的价值判断。我也和我的西方学院派批评家同行一样,只要选中一部作品来阐释,就等于是承认那部作品有着批评和研究价值,而对没有价值的作品则不屑一顾,对之保持沉默就等于对之否定,无须去耗费笔墨。这应当说是我从事批评实践的一个基本态度。所以,我的一些作家朋友常常抱怨我:“请你写一篇评论文章真难!”这倒是事实。因为我始终与当红的作家和被人们热捧的作品保持一段距离,也许过了一段时间该作品不那么走红了,我倒会去静下心来细读该作品并写下一些批评文字。当然,我有时在阐释作品的过程中也会对自己所应用的那种理论的正确性提出质疑甚至修正。这一点可以说是我受到西方文论大家德里达和詹姆逊等人影响的结果,因此我也常常不满足于仅仅做一个文学批评家或研究者,而要以一个思想家和理论家的身份来发挥作用和影响。我的一些国内外同行大概也是这样的,所以我们常常沉溺于玩弄纯理论的思辨游戏,以一些新奇的理论术语来轰炸批评界。当然,我们这样做也会得到两方面的效应:一些恪守传统人文批评的老批评家对我们这些学院派比较反感,认为我们不是在做文学批评,而是在以文学批评演绎自己的理论;而一些青年批评家和学者却对我们这样做十分推崇和追捧,有时甚至亦步亦趋地模仿我们去做纯理论的演绎。这样看来,您的批评不仅是针对那些西方文论大家的,而且也是针对我们这些西方理论在中国的传播者和实践者的,这确实足以引起我们的警醒,让我们去思考:为什么要从事文学批评?何以从事文学批评?

       另一方面,也正如您在信中所批评的,这样做的要害有三:一是前置立场,二是前置模式,三是前置结论。因此,所得出的结论常常不能令作家本人信服。但不可否认的是,我们这些学院派理论家一旦从事文学批评,常常所关注的作家作品大多是文学史上有定评的经典作家作品,而不屑去评论仍然活跃和健在的当代作家及其作品。因此我们根本不去考虑作家本人的感受,但常常会发现一些原作者创作时未曾想到的东西。我权且称其为“文本无意识”,作为对弗洛伊德的“作者无意识”的一种修正。由此看来,任何事物都有着相反相成的两个方面,不可偏废一个方面而抬高另一方面。就文学批评而言,我同意您的看法:批评应是理论的批评,而理论也要能经过批评实践的检验。好的批评必定有一个独特的理论视角,这样才能说出别人说不出的东西。我这里再做进一步的发挥:我们应当做到文学批评理论化,文学理论科学化,文学研究人文化。这样,我们所写出的论文就会既有深厚的理论功力,同时又不乏扎实可靠的文本细读经验,此外也可能丰富文学理论的建设和发展。我想这应该是一种理想的批评、理论和研究的三位一体。

       我上面所说的只是批评理论家的所作所为,并不涉及一般意义上的批评家的批评实践。尤其是那些凭借印象和感悟从事批评的批评家,其实他们也有一种预设,即认为某一部作品是好还是不好。只是这样简单地以好坏来评价作品层次较低而难以产生影响罢了。这些批评家往往用近乎文学的语言来从事批评,甚至字里行间饱含着自己的生命体验。因此他们的批评文字颇受一般文学爱好者所喜爱,却不受专业批评理论家和学者的重视。我想这类批评文字肯定也不会进入您的批评视野。我认为,对于从事批评实践的批评家而言,他们所要做的应该是根据作品的内容和叙事风格而选取一个适合对之进行解读的理论视角,这样的批评就显得厚重和有价值。但即使如此,也不能像那些专事形而上理论演绎的思辨理论家那样驰骋在文学理论的王国里,不去管自己所分析的作品是否适合用某种理论进行解读,这样一来就诚如您所批评的那样:前置立场、前置模式和前置结论。这自然不是优秀的文学批评所应该做的。

       您在信中还不无正确地举了女性主义理论家的例子来说明这种主观预设的现象。确实正如您所说,主观预设的问题不仅在女性主义批评实践中广泛存在,放眼20世纪以来整个当代西方文艺批评的历史,包括精神分析批评、生态批评、后殖民主义批评等等在内,诸多批评流派都存在这样的问题。因此毫不夸张地说,主观预设,已经成为一个多世纪以来文学批评实践的稳定套路、固化问题范式,也成为众多批评家批评操练中常见的思维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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