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4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003X(2001)02-0018-08 中国小说在它自己的国度里素来地位不高。如此看来,清教主义从来就不为西方民族所独有。(注:指清教主义反对文艺创作。)在中国,多少世纪以来,人们总是认为,写小说、看小说,都不是学者应做的事情;小说作为整体很晚才被收入权威的中国文学目录之中,也只有到了现代,学者们才公开地阅读和研究小说。这期间的变化大抵是受西方影响的结果。年青的中国学子在西方接受教育,又从那里将西方小说观带回国内,在西方,小说是文学的一部分。 即使是现在,肯承认自己看小说的老辈学者仍是寥寥无几,更别提写小说了,除非是自娱自乐。这就使人难以探讨小说和小说源流这样的问题,因为只有老辈学者才了解早期时代的情况,因而具备必要的研究条件。中国的青年学者很少对他们本国的文学有透彻的了解,他们承认自己偏爱西方小说或西方式的小说。日前,有位青年人在回答问题时说:“对旧小说,我们不感兴趣”。这就很有代表性。 那些去西方求学的人很可能更了解狄更斯、萨克雷的作品以及伊丽莎白时代的文学,而非施耐庵、罗贯中或汉代早期鼎盛的文学。不过,这也有好的一面,它让学子们清醒地意识到别国是很看重小说和故事这种文类的,新一代中国学者理应对中国小说的精华给予更多的关注。事实上,现代学者已经在重新发掘中国小说的精华,并尝试写出有关的现代评论。中国的出版社也正在推出古典小说的新版本,附加了新序言并重新作出阐释。这其中最佳的当然是出自胡适博士之手。 迄今为止,西方学者对于中国小说几乎还是一无所知。文学史里包括的是中国诗词和名人语录,就连著名的汉学家在涉及小说及故事的问题时,也仅是三言两语,一带而过。他们接受的是中国固有的小说观,认为小说不值得去认真对待,小说充其量不过是人们无聊时的消遣,或者只是女人看的玩意儿。 但是,一旦扫除了语言障碍,中国小说就能向西方读者展现出一个人的新天地。中国学者的态度终究未能压制住故事在民间的“生长发育”,事实上,学者们对此不鼓励也没兴趣,最终倒是件大好事,文学的这一样式的发展焕发出勃勃生机,它是那么生机勃勃,贴近生活,着实让人吃惊。中国人生哲学经典著作中的人物均是中国人自己所希望成为的模样,换言之,那是理想的境界,而在故事和小说中,人们发现的才是真实的中国人。真想发现和了解活生生的中国人的话,就不能忽略这么多对中国人所作的浪漫而现实的描写——而且,大体上又是自己写自己。 中国小说写来极其坦率,其忠于生活的程度是西方小说因为考虑艺术技巧而很难企及的。这里有几个原因。首先,写小说而不署名的做法为小说家创造了良机,使他们得以对一些境遇作出揭示或自我揭示。学者们个人遇上什么伤心事又无法向他人倾诉,就可以用化名写个故事,排遣一下个人心头的忧伤。当然,匿名也引起了麻烦。在一个闲暇的夏日,一位名学者也许一时兴起,写了篇故事,却羞于署上大名。而一些名不见经传的无名之辈感到作为作家,自己的名字无足轻重,便毫不内疚地签上前朝某位作家的大名,让人以为是以前的作品。这是一种失,但有失也有得,而且也许得更大,因为表达可以随心所欲了,对生活和激情的表现也更为深刻了。 之所以能够随心所欲地去表达,另一个原因在于,大多数小说和故事至少从宋朝开始几乎已经都用白话或百姓语言写成。能这样,不仅是因为学者们不想用书面语去写小说,而且也因为接下来的几代皇帝都恩准使用白话。早期的故事首先是口头的,皇帝也总是喜欢宫廷里的职业说书人,这批人给皇帝逗乐,给他们讲逸闻趣事。宋朝有位皇帝——宋仁宗——特别喜欢听故事,他让手下的臣子讲故事,然后把讲的记下来。元朝的皇帝是不通汉语的蒙古人,所以,朝廷里使用口语或简单易懂的汉语一时间便成为一种时尚,朝廷这样做了,民间也就能效仿。 在中国,正统文学迥异于从普通人心底流淌出来的狂放的、未被认可却生机盎然的俗文学,这两者之间的差异之大,恐怕在世界上都是绝无仅有的。正统文学纯正、冷静、典雅、拘谨,所思所行规矩很多。故事和小说则不同,这里到处都是随心所欲、个性张扬、充满激情的男男女女,盗贼与仆人、和尚、农夫、游手好闲之徒、听差、妓女、小家碧玉,这些人因为生活圈子狭窄,完全处在原始的本能状态之中。他们说话、行事、嫁娶、生死,一切顺其自然。由着他们的本性,他们杀人会容易得像呼口气,他们同样也会因为爱或者失望的缘故而轻易自杀。对于西方人来说,看这些书就像揭开蒙在欧亚大陆之间的面纱,并终于明白,揭开文明的所有面纱,普天下的男男女女都是一样的,其生活中包含了同样的基本内容。 尽管文人雅士和道学家对小说并不赞许,但在中国仍然有大量的小说写出来并有人看。人们会发现柜台后面的店主,坐在太阳下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的货郎儿,占卜桌面前坐着的算命先生,还有走在上班或上学路上的年轻人——所有识字的普通人都盯着字体很小的纸面装订的小书,摇头晃脑地念着与他们相仿的一些人的冒险故事。因为多数人不识字,村里有职业的说书人。他们把乡下和街上的男男女女召集在一起,一讲就是几个小时。他们讲起故事来口若悬河,绘声绘色,听得人如痴如醉。我见过一群身着蓝布褂的百姓,他们一边两眼盯着身子扭曲、神情紧张的说书人,一边泣不成声,泪流满面,只见说书人动情地表演着,声音喑哑,泪如雨下,悲苦万分的样子,他是在讲述一个虚构的、或者也许是历史上发生过的某男、某女的故事。但等到故事讲到太凄惨的地方,说书人却会直起身子,抖擞精神,神采飞扬,爆发出一阵让人感到宽慰的爽朗笑声,转眼间,大家都跟着他哈哈大笑起来,眼睛里还泪水涟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