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创构中的观物取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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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朱志荣,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原文出处:
文学评论

内容提要:

在意象创构中,观物取象是主体以情感为动力观照对象,加以感悟和取舍的活动。观以虚静为基础,在直观中凝神观照外在物象,并从中观照自我。意象创构的观既要肇自然之性,以物观物,又要以我观物。主体既观其形,又观其神,由体物得神而臻于体道境界。同时,主体由观而感,由感而发,感物而动情,在感悟中体现着应目与会心的统一。主体通过直觉而感悟大千世界的造化之妙,并通过比兴的思维方式拟象取心,创构意象。取象超越于对物形的感知,体现了主体的能动性和主导性,其中包含着主体的选择和判断。主体的取象是一种活取,取中有拟,也是一种抽象,调动着主体的想象力,使物我的生命精神相互交融,使观物和感悟得以升华。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2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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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观物取象”的思想萌芽于先秦时代。《周易·系辞下》曰:“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1]其中就表述了观物取象的思想。它本来是对卦象创造的理论概括,也反映了主体掌握世界的基本方式。“观”包含着认知和宗教的意义,也包含着审美的意义。主体在观的基础上也有感发的成分,共同影响着取象。虽然《周易》不是专门讨论审美问题的,但是它对中国古代的美学思想有着深远的影响,并且形成了一个悠久的传统。在意象的创构中,观物取象是指主体通过主观的情意去观照对象,加以感悟和取舍的活动。观物取象是意象创构的基础,也是意象创构的有机组成部分,包含在审美活动的过程中。

       一 观物

       中国古代的“观”有细观、凝视的含义。许慎《说文解字》说:“观,谛视也,从见,雚声。”[2]“谛,审也。”[3]可见“视”是一般地看,观的本义则是凝视和端详,在直觉的观照中包含着凝神观照,悉心体悟,从中体现了一种审视和洞察。《穀梁传·隐公五年》说:“常事曰视,非常曰观。”[4]这是一种仔细、反复、非同寻常的看。王弼《周易略例》则云:“观之为义,以所见为美者也。”[5]观物是审美体验的基础,也是意象创构的基础。《易传》所谓的仰观俯察,俯仰天地,乃是观的方式和角度,是对大干世界的感悟和体认。其中不仅包括观自然物象,而且包括观社会事象。郑玄《礼记注·大学》认为“物,犹事也”[6],物与事是相通的。“观”字在具体的使用过程中,逐渐从具体的视觉的观,延伸拓展到宏观的觉察。《左传·襄公二十九年》中的“季札观乐”[7],便是一种全神贯注的倾听,乃以“耳”观,从乐中观民风民情,也包括审美的情趣。佛教也有“观世音”之说,乃指以耳观音。《论语·阳货》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东汉郑玄注为“观风俗之盛衰”[8]。孔子说诗可以“观”,可以从中观礼、观政、观风俗盛衰,也可以从各类事象中观审美趣味。

       在审美活动中,观物以主体的虚静为基础。主体涤荡心灵,以虚静心态去除成心,虚己以应物,从观中悟道。其中静与虚是统一的,虚本为视觉印象,静本为听觉印象。虚静的心态成就视听感觉的贯通。《庄子·齐物论》要求“吾丧我”,即抛弃我执,解放被禁锢的主体,向物态、世情敞开自我,使物我浑然为一。这种“丧我”的心态,就是一种虚静心态。佛教禅宗主张“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9],就是要求以虚静心态映照万物,反观内心。北宋程颢的《秋日偶成》说:“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10]可见,静观是物我交融的基础。通过静观,人们可以感受到世间万物的自得之趣。主体以虚静之心敞开胸怀,静观其象,动观其变,拥抱自然,拥抱世界,方能在审美活动中创构意象。

       主体的虚静之心犹如明镜,映照万有物象。对于主体以虚静之心观物,道家和佛教禅宗都有自己的镜喻观。《庄子·应帝王》中的“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11],《庄子·天道》中的“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12],乃是以人之静心作为镜子,映照天地万物。佛教禅宗也常常以镜喻心。宋代居士杨杰《宗镜录》序云:“心如明鉴。万象历然。”“返鉴其心。则知灵明湛寂。”[13]永明延寿禅师说:“唯有根本心……是以喻之如镜。可以精鉴妍丑。深洞玄微。仰之为宗。”[14]这些都在强调以心为镜,映照天地万物。

       中国古代的“镜喻”观表明,主体在对物的观照中,既以心镜映照所见的万物,也反观自身。主体体察物象,既以心映物,照见外物,以己度物,又返鉴自心,在观中照见自我。既是观物,以心映物,同时由物观照到主体的心灵。山水自然同样可以观照到自我的情性。在审美活动中,主体以心为物象、事象之镜,也以万物映照自我。

       类似的说法,还有所谓“外游”“内观”和“外听”“内听”说。《列子·仲尼》曾说:“务外游,不知务内观。外游者,求备于物;内观者,取足于身。”[15]其中批评孔子重视外游,而不重视内观,主张人的修养应当是外游与内观的统一,既要观照外物,又要观照内心。审美活动和意象创构也同样如此。刘勰《文心雕龙·声律》说:“良由内听难为聪也。故外听之易,弦以手定,内听之难,声与心纷,可以数求,难以辞逐。”[16]外听是听自然的乐音,内听是听主体内在的心声。审美活动和意象创构,正是内听和外听的统一、外游与内观的统一。

       审美的观既要肇自然之性,以物观物,又要以我观物,以意观物,是“以物观物”和“以我观物”的统一,其中既重视物态的自然情状,又重视主体的性情。刘熙载《艺概·书概》云:“学书者有二观:曰观物,曰观我。观物以类情,观我以通德。如是则书之前后莫非书也,而书之时可知矣。”[17]在审美活动中,“观”是通过设身处地和以己度物的思维方式,实现主体情性与客观物性的统一。所谓“以物观物”,乃是主体设身处地地作“同情”的体验。严格说来,邵雍的“以物观物”说,是一种真理观,而不是一种审美观,我们可以借用,但不可拘泥。而以我观物,乃是以己度物,让物象具有主体的情感色彩。《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18],乃是一种以我观物。王国维则以有我、无我区分观物的方式。王国维《人间词话》说“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19],这里“以自然之眼观物”就是一种设身处地的体验。同时,王国维还要求“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20]地观,既要入乎其内,又要超然物外,顺任自然,超越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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