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462X(2022)02-0153-14 中国文化的核心是恩德,因此可以称之为恩德文化。由于目前学界对中国文化的恩德性质并没有形成自觉,因此研究中国历史上的异端思想,往往着眼于他们对儒家思想的某些方面的反叛,而没有着眼于对中国文化的核心恩德的批判,从而也就没有触及这些异端思想的本质。确立中国文化的恩德本质,并且从反恩德文化的角度阐发中国文化的异端思想,可以更深入地理解和建构中国文化思想史。 一、中国文化的恩德性质和反恩德异端思想的根源 儒家主导的传统文化是以恩德为核心的文化体系。在传统文化中,每个人都具有不同的社会身份,包括在家族中的、社会中的和政治中的角色,不同身份的人之间存在着一种施恩—报恩的关系,担负了相应的伦理责任,从而形成了一种身份伦理。以这种身份伦理为核心,即形成了恩德文化。所谓恩德,就是以施恩—报恩法则规定基本的人际关系,形成以仁为普遍价值、以孝悌为基础的家族伦理及其推广而成的社会伦理和政治伦理,建构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社会秩序。儒家文化认为,孝是最基本的伦理范畴,其他伦理范畴都是孝的推广和延伸。孝根源于父母对子女的生养之恩,子女对父母的报恩就是一种顺从的社会责任。这个伦理推广到社会领域,就形成了类同孝悌的人际关系,如尊长、朋友的恩德关系;推广到政治领域,就形成了君臣、官民之间的恩德关系。对这种恩德关系的概括,就形成了仁这个基本伦理范畴。仁具有爱的含义,“仁者爱人”,成为基本的伦理规范。但是,仁爱不是现代的爱,而是恩爱,是施恩和报恩所规定的爱,而且依据施恩和报恩的多寡而具有了差等性。 恩德文化自春秋战国时代发生,经过秦代的否定,在汉代得以重建,并且成为主流,以后延续至整个传统社会的历史进程中。在这个历史进程中,出现了反恩德的异端思想,而且在传统社会后期与恩德文化发生了激烈冲突。这些异端思想的发生,根本上说是由于恩德文化本身存在着内在的矛盾,其压制性导致了它与人的生存、发展的冲突,引发了对主流文化的反抗。恩德文化具有两重性,一方面它的核心是仁,而仁是一种爱的形态,它规定人与人之间要有亲爱之情;另一方面,仁爱又是一种身份伦理,与社会身份结合,规定了尊卑长幼之道的等级秩序,带有不平等性。恩德文化把施恩—报恩作为支配—依附性社会关系的根据,必然导致不平等和对人性的压抑。这样,人性对恩德文化就会产生反抗;同时,恩德蕴含的爱的思想也会与恩德的压抑性产生冲突。于是,在传统文化内部,就会产生反叛恩德的异端思想。所谓异端思想,这里主要指的是秦以后恩德文化确立后的反主流文化的思想,而不包括先秦时期的墨家、道家、法家以及后来的宗教(佛家和道家)思想。这些异端的思想渊源主要来自先秦的道家思想,以及后来传入的佛家思想,也有儒家思想内部的人性因素的发挥,如王充思想就有荀子思想的因素;孔融思想和魏晋玄学思潮就有道家思想的底蕴;王学左派继承和发扬了儒学内部的人道思想,其中李贽等还受到西方传教士带来的平等思想的启发。 中国恩德文化自从先秦发生,在汉代确立,反叛性的异端思想也随之发生,并且经历了不同的发展阶段。可以说,反异端思想的发生和发展,是与恩德文化的确立和强化并行的,恩德文化的历史发展,导致了压抑性的增强,而对恩德文化的反弹也越强烈,异端思想也就越壮大。反恩德的异端思想主要经历了这样几个发展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汉代的萌发阶段,以王充和孔融为代表。他们主要反驳董仲舒的天人合德,以天恩论证人恩的思想,孔融也以父母与子女关系的自然性反拨所谓报父母之恩的孝道思想。这个阶段,反恩德思想还是个例,还没有形成一种思潮。第二个阶段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异端思想形成宏大的思潮。其魏晋社会形成了世家大族统治,是为准贵族社会。这个时期的知识分子以老庄思想反抗恩德文化,形成了一股反叛礼教的异端思潮,其代表人物有何晏、王弼、向秀、郭象、嵇康、阮籍等。唐宋以后,佛教对正统文化产生了冲击,其众生平等思想对传统社会后期的异端思想产生了发酵作用。第三个阶段是明代王学左派的反恩德思想,其代表者为何心隐与李贽。这个异端源自儒学内部,它发挥了恩德文化的人性因素,反抗其压抑人性的因素。第四个阶段是明末清初的政治异端思想,以黄宗羲、王夫之、顾炎武等人为代表。他们反思了恩德政治的弊端,提出了具有民主因素的政治思想。总之,这些异端思想体现了中国文化的人性因素,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思想的光辉。中国文化的精华不仅存在于主流文化中,也存在于异端文化之中。虽然这些异端思想并没有成为主流,不能在根本上撼动恩德文化的主体地位,但仍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制约着主流文化。 二、反恩德的异端思想的前驱——王充和孔融 王充是东汉时代的儒家异端,中国思想史上对他的肯定也多集中于其唯物主义思想。但实际上,他是反恩德文化的前驱者。他的《论衡》长期不被儒家正统所认可,视为“异书”。在《论衡》中,王充一方面以唯物论和“疾虚妄”的立场,对主流文化思想有所质疑,其中包括对恩德观念的背离。从整体上说,王充对儒家恩德文化是肯定的,强调礼义为治国之本,他在《非韩》篇中提出:“国之所以存者,礼义也。民无礼义,倾国危主。今儒者之操,重礼爱义,率无礼之士,激无义之人。人民为善,爱其主上,此亦有益也。”另一方面,王充对恩德文化并非完全肯定,而是有所批判。首先,恩德文化的神学根据是天恩,即天(神)对人有恩,人要敬天,报答天恩。董仲舒提出了天人合德的思想,作为恩德的根据,所谓“今善善恶恶,好荣憎辱,非人能自生”(《春秋繁露·竹林》),“行有伦理,副天地也”(《春秋繁露·人副天数》)。王充从唯物论立场否定了天具有神性,也否定了天恩,这就在根本上摧毁了恩德文化的神圣性和神学根基。恩德文化认为天是自然的世界,也是神的化身,而王充认为天就是自然界的天空,不具有神性,是气所组成的物质实体:“天地,含气之自然也。”(《论衡·谈天篇》)“如谓苍苍之天,天者,体也。”(《论衡·雷虚篇》)天地的形状是“平正,四方,中央、高下皆同”(《论衡·说日篇》),甚至说“天乃玉石一类也”(《论衡·谈天篇》)。这样王充就以天的物质属性否定了天具有神格,从而也否定了天意和天命。关于天恩的观念,一是说天造人,有生人之恩;二是说天生万物,供养于人,有养人之恩,王充对这两个论点都予以驳斥。关于天造人的观念,王充认为,人是偶然自生的,是气的产物,与天意无关:“夫天地合气,人偶自生也,犹夫妇合气,子则自生也……然则人生于天地也,犹鱼之于渊,虮虱之于人也,固气而生,种类相产。万物生天地之间,皆一实也。”(《论衡·物势篇》)既然天不生人,人乃自生,当然也就无恩于人。关于所谓天生万物,为人造福,从而有恩于人的观点,王充也指出其虚妄。他认为天道是自然规律,并不属意人类祸福。他认为万物都是“因气而成”(《论衡·物势篇》),与天意无关。“天动不欲以生物而物自生,此则自然也;施气不欲为物而物自为,此则无为也。”(《论衡·自然》)“天道无为,故春不为生,而夏不为长,秋不为成,冬不为藏。阳气自出,物自生长;阴气自起,物自成藏。”(《论衡·自然篇》)既然天无神格、无意志,也就不能对人发生超自然的影响,所以他反对董仲舒所谓的天人感应之说:“人不能以行感天,天亦不随行而应人。”(《论衡·明雩篇》)他也反对董仲舒的谴告之说:“夫天道自然也,无为;如谴告人,是有为,非自然也。”“夫变异自有占侯,阴阳物气自有终始。”(《论衡·谴告》)他认为谴告之说不过是圣人的编排:“上天之心,在圣人之胸,及其谴告,在圣人之口。”(《论衡·谴告》)由此出发,王充进一步批判了通过祭天求取福寿的观念和行为,认为天没有意志,“不生不死”“自然无为”“无口目之欲”“于物无所求索”,所以不会降福于人,从而通过否定天的人格性而否定了天人之间的施恩—报恩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