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末的中国大陆诗歌,是以一场“民间立场”与“知识分子写作”的论争为浓重记忆而结尾的。对于这场论争,在一般诗歌公众看来,似乎是由“民间”一方率先发难,“知识分子”一方被动应战的“是非之争”、“权利之争”,且因“知识分子”一方的一些代表诗人,利用阐释空间的偏狭,在90年代的中国大陆诗坛占尽声名、定为主流,“民间”一方不免给人以“造反”、“争风”的嫌疑。同时,在急于进入历史的“学术产业”那里,更将惟“知识分子写作”为旨归的所谓“九十年代诗歌”,视为已可论定入史的事,是以必然视不期而遇的“民间立场”的“揭竿而起”为“争名夺利”的“闹事”。其实这场论争的肇因潜伏已久。论争爆发的形式不无偶然性,但还90年代中国大陆诗歌一个公正全面的历史真实的呼求与辩白,是必然迟早要发生的事。在这里,真正被动应战的,是一再被遮蔽、被忽略、被排斥在“阐释话语权力”(这一权力如何生成,将在后文展述)之外的“民间”一方诗人,亦即非“知识分子写作”圈内的诗人以及大量代表着更新的诗歌生长点的年轻诗人。毋庸讳言,被迫应战或者说挑战的“民间立场”一方,在诗学之争的同时,带有强烈的“权利之争”的色彩,但说到底他们争的只是同一阵营多元共存的“生存权”,是在“知识分子写作”者们越来越咄咄逼人的“宰制权力”面前,向历史讨一个公正的说法! 然而今天看来,连这种“讨公正”的想法都已变得幼稚和悲凉。一方面,在“盘峰会议”上,一些心胸狭隘的“知识分子写作”之诗人和评论家,先入为主地刻意将不同时空下,非“知识分子写作”诗歌对来自“知识分子写作”诗歌的漠视与排斥所作的散点式的反弹,阐释为“《年鉴》是个阴谋,《算账》要搞运动”(王家新语),从而导致变了味的论战;一方面,在“盘峰会议”之后,又迫不及待地抛出化名“子岸”编撰的《90年代诗歌纪事》,在《山花》杂志刊出,紧接着又拼凑出一部《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忘录》(王家新、孙文波编),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两次举动,再次震惊了纯正诗歌阵营(尽管它已变得不那么纯正了,但仅从非官方的自由写作立场而言,我仍然坚持这一命名与认同)。看来,“知识分子写作”者中的一些人,已经在“历史”的促迫下,扮演起“诗歌政治知识分子”的角色,将一己的成就及圈子化的存在推为至尊,造势为主流,以再次强化“宰制权力”而无视历史的真实。对此,作为90年代诗歌——时空概念而非圈子概念的90年代诗歌的观察者之一,我想就这场论争及《备忘录》所涉及的一些问题,提出一点纯属个人的看法,并对重新上路于新世纪的现代汉诗,提供一点个人化的思考。当然,再次执笔于这样的文章,对于至今恪守同一阵营论争理念的我来说,无疑是一次新的精神磨砺而不无沉重之感。 一、命名与正名:谁的“九十年代”? 谁都知道,作为时空概念的中国大陆之“九十年代诗歌”,是一个多种路向并进、多元美学探求并存的集合。这种集合中,有80年代朦胧诗、第三代诗的分延与再造,也有在生命形态和美学趣味上与80年代判然有别的新的诗歌生长点的开启与拓展。承继新诗潮的运作策略,民间诗刊、诗报仍然是这十年中,纯正诗歌阵营的主要阵地,在《他们》、《非非》之后,又相继创生了《反对》、《象罔》、《倾向》、《现代汉语》、《诗参考》、《北回归线》、《葵》、《锋刃》等,成为90年代诗歌集结的重镇,其中《诗参考》一直坚持至今,成为横贯整个90年代的重要文献。大体而言,仅就90年代诗歌最有生气、最具诗学意义而形成较大影响的优秀部分来说,有以于坚、韩东、小海等为代表的“他们”诗派,以周伦佑、杨黎、何小竹等为代表的“非非”诗派,以西川、王家新、欧阳江河、张曙光、陈东东、臧棣等为代表的后来合成的“知识分子写作”群体,以翟永明、王小妮等为代表的女诗人群体,以伊沙、侯马、余怒、马永波、盛兴等为代表的年轻诗人群,以车前子、树才、莫非为代表的“另类写作”群体,还有牛汉、郑敏、昌耀、任洪渊、林莽等中老年杰出诗人和诸如杨克、阿坚、李汉荣等一大批坚持独立写作立场而品质不凡的诗人,以及创作于80年代而成名影响于90年代的天才诗人海子——这样的一种集合(尚不包括海外大陆诗人),即或仅就观念层面而言,也各有所长,以各具特色的成就,共同构成了整个90年代的宏大诗歌景观。但很快,这种景观就被一些人改写为惟“知识分子写作”为主为尊的新版图,由原来的多元视野变成转来转去就那么几个人的圈子视点,且刻意以“九十年代诗歌”命名之,造成严重的遮蔽,也同时埋下了纷争的肇因。其实“圈子”也是一种合理的客观存在,且每一个“圈子”都必然会对其他“圈子”有一定的排斥性,但这样的“排斥性”应该是限于美学趣味范畴的,只是到了“知识分子写作”者那里,却因了各种因素的促成,演变成了一种宰制性的权力话语。 有必要梳理一下这种演变的过程。 1994年10月23日,在北京大学中文系,由谢冕、杨匡汉、吴思敬主持的题为《当前诗歌:思考及对策》的座谈会上,吴思敬就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中期的诗歌成就,开列了一个代表诗人的名单并予以简括评价,指出“海子本身就是一部大诗”。西川“有明确的方向,最终以他为代表的新古典主义形成了很大的影响”。韩东“提出了一种新的观照世界的方式,尽管有偏颇的地方,但开创了一个新的诗歌时代”。于坚“是一种比较复杂的构成,有很多新颖特殊的艺术主张,创作跨越几个时期,有代表性”。王家新“也很独特,由朦胧诗人向新生代诗人过渡完成得很好,他这两年的一些代表作品,其哲学和诗学的思考都很深刻,而且坚实质朴,不玩虚词”。陈东东“方向感很强,有特别的诗质,形成影响”。“作为整体的存在,四川‘非非’的贡献不乏合理的成分,其革命性的诗学主张有其精神方面的影响。”“女诗人中,则有伊蕾、陆忆敏、翟永明、唐亚平等一批优秀者。”“1990年以后,伊沙是最突出的,也是最值得重视的,伊沙的存在是特殊的、独立的,……可以说是‘后现代诗’的代表,已构成一种伊沙现象。”吴思敬当时所作的这个简括勾勒,在今天看来,都是较为全面、客观和公允的,不失为对90年代中期大陆诗歌景观之最突出部分的合理描述。在这个会上,程光炜的发言特别强调了“当前的诗歌发展可以说已到了一个临界点,大家都面临着新的挑战”。臧棣的发言则正式提出“可以用个人写作这个概念,来概括目前当代诗歌正在经历的一个诗歌阶段:当代诗歌正呈现出一种个人写作的状态。这个概念,在许多优秀的当代诗人那里,比如在欧阳江河、肖开愚、西川、陈东东、孙文波、张曙光、王家新、翟永明、钟鸣等人身上达成了共识”。很明显,臧棣开列的这个名单,已构成后来的“知识分子写作”群体的雏形,再加上西渡和臧棣自己,就成了沿袭至今的所谓“九十年代诗歌”的主力阵容。(顺便说一句,这一阵容中的诗人大名和他们的理论与批评家们的大名,在化名“子岸”编撰的所谓《90年代诗歌纪事》年表中,几乎年年突出、月月有名,而其他所有在90年代诗歌进程中同样不懈努力且成就卓著的诗人、评论家,统统成了他们的陪衬甚或化为乌有!)有意味的是,臧棣在这个发言的最后又开列了另一份名单,并特别指出:“此外,我们也应看到还存在着‘另一个90年代’的诗人群体,其中代表性的诗人有清平、西渡、余弦、朱朱、余刚、桑克、郑单衣、伊沙、王艾、刘立杆等人。对这些诗人的状况,当代诗歌批评甚至没能提供一份粗略地勾勒其状况的报告。”当然,这份“另一个90年代”的诗人群体,还应包括臧棣本人,而无疑,同时作为批评家的臧棣,此时的胸怀和视野,还是宽容和广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