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20世纪的俄罗斯文学一样,20世纪的俄罗斯文艺学也呈现出一种纷繁复杂、多元共生的局面,多种文学理论与批评流派此起彼伏,时隐时现,相互竞争、穿插或渗透,组合成一块极富变化的文学魔方。我们在这里挑出其中几个相对完整且最富特色的板块,加以简单的评介,以期给出一幅关于20世纪俄罗斯文艺学的窥斑见豹式的图景。① 一、俄国形式主义 翻开任何一部20世纪西方文论史,第一章大多会是“俄国形式主义”,在20世纪俄罗斯文艺学中,俄国形式主义无疑是影响最为深远的流派之一。 正因为其影响的深远,关于这一流派及其来龙去脉的介绍在我国并不鲜见,它的一些基本观点和重要概念我们也都耳熟能详了,但是相对而言,对于与俄国形式主义有关的这样几个问题,我们的关注或许还稍显不足: 首先,是俄国形式主义产生的文化和文学背景。俄国形式主义作为一个主张形式至上的文学性流派,却产生在现实主义文学传统非常厚重的俄国,这在一定程度上不能不说是一个文艺学之谜。考察一下俄国形式主义产生的时代和文化背景,我们大致可以为其产生找到这样几个解释:1)在俄国形式主义产生的20世纪初,俄国文化的白银时代还在持续,这个被别尔嘉耶夫命名为“俄国文艺复兴”的文化运动,席卷整个俄国社会,在各个文化领域都产生了革命性的深远影响。那是一个思想解放的时代,精神创造的时代,俄国的思想家、文学家和艺术家们各领风骚,共同促成了俄国文化史上一个百花齐放、硕果累累的灿烂时期。生活在这样一个创造力勃发年代的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家们,自然也会受到当时生活氛围的影响,“俄国形式主义背后的驱动力似乎是一种强烈的愿望,即要求破坏僵化的概念,发现新形式,给生活输入一种有价值的气质。”② 2)20世纪初也是世界范围内一个科学精神日益昌盛的时代,从19世纪中叶即在西方思想界开始兴起的实证主义哲学,与20世纪初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实用化和科学化诉求相呼应,导致了一个怀疑的、批判的新世纪的开始,语言学、心理学和社会学等学科的快速发展,使得文学研究科学化的课题越来越尖锐地摆到了文学研究者的面前,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家们的探索,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对这一文学发展内在要求的回应。3)俄国形式主义的产生,也是世界文艺学史内在的律动使然。在古典主义的严谨之后就会出现浪漫主义的宣泄,在现实主义的严肃之后就会出现现代主义的戏谑。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国的现实主义美学和批评与俄国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一样,已经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在其之后出现的那些具有天赋的文学理论家,就往往难免会有一种另辟蹊径的隐在冲动,而选择对眼前占统治地位的现实主义美学发起挑战,就既可能是一个无奈的选择,也可能是一种自觉的追求,也就是说,过于强大的传统,往往反而会激起对于这一传统的反拨。也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可以说:“俄国形式主义产生的内在根据是文学创作和文学理论本身的进化过程。”③ 其次,是俄国形式主义与世纪之初俄国现代主义文学运动之间的关系。如今人们在谈到俄国形式主义时,往往喜欢谈论其对胡塞尔现象学、索绪尔语言学等的接受和信奉,而较少谈到其与当时俄国现代主义文学运动之间的直接联系。其实,俄国形式主义的文学理论探讨,就是世纪之初俄国现代主义文学运动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作为一种文学理论,它自然会与当时的创作实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时相继兴起的几个现代主义文学流派,尤其是阿克梅主义和未来主义,对俄国形式主义的产生有过强烈的启迪和刺激,阿克梅派诗人们奉行的“词的崇拜”,未来主义诗人们倡导的“自在的词”和“无意义的词”,这些概念后来都进入了俄国形式主义的理论体系。在莫斯科,马雅可夫斯基、阿谢耶夫、帕斯捷尔纳克、曼德里施塔姆等未来派和阿克梅派诗人是语言学小组研讨会上的常客;在彼得格勒,被诗语研究会成员当作诗歌标本的,不仅有普希金、莱蒙托夫这样的古典诗人,还有勃洛克、赫列勃尼科夫等当代诗人。《二十世纪文学理论》一书的作者就写道:什克洛夫斯基的《词的复活》一文及其观点,是“克鲁乔内赫和赫列勃尼科夫未来主义的理论”和“俄国形式主义”这两者之间的“中间环节”④。而且,“形式主义学派的长处在于它跟创作有密切的联系,几个形式主义学派评论家跟未来派作家关系密切。”⑤ 文学理论往往是在文学创作实践的基础上提炼、归纳出来的,俄国形式主义似乎也不例外。 再次,是关于俄国形式主义自身的“构成”问题。众所周知,俄国形式主义有两个思想温床,两个理论中心,即莫斯科语言学小组和彼得格勒诗语研究会⑥。前者成立于1915年,其主要成员有雅各布森、维诺库尔、列福尔马茨基、鲍加特廖夫等,他们当时大多是莫斯科大学历史语文系的学生,该小组的学术兴趣主要集中于对世界范围内语言学最新成就的跟踪,并将这些成就运用于文学研究;后者是在温格洛夫教授主持的普希金讲习班的基础上形成的,参加者为彼得格勒一些年轻的语文学家,其“三套马车”为什克洛夫斯基、艾亨巴乌姆和特尼亚诺夫,研究会于1914年成立,在1916—1923年间共出版了6期《诗歌语言理论文集》,该派在与学院派的争论中成长,对自在的诗语的探索,对文学内部规律的研究,对文学研究科学性的追求,是他们一致的学术目的。这两个分别活动在莫斯科和彼得格勒的学术团体遥相呼应,共同组合成俄国的形式主义学派。莫斯科语言学小组和彼得格勒诗语研究会之间的共同点自然不用多言,但相对而言,两者之间的差异却往往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比如,在均将形式视为文学作品之核心价值的前提下,莫斯科语言学小组往往将形式视为内容,寻找形式的内容性,而彼得格勒诗语研究会则往往将内容视为形式,寻找内容的形式意义;再比如,莫斯科语言学小组更多地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研究文学,将文学理论和诗学视为语言学的一部分,而彼得格勒诗语研究会则常常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待文学。需要指出的是,在俄国形式主义的构成中,还有一个似乎一直没有得到文艺学史家们足够重视的中心,即国立艺术史研究所。该所的研究人员有日尔蒙斯基、维诺格拉多夫、托马舍夫斯基、伯恩施坦和恩格尔哈特等,该所在当时赋予了形式主义较多的理论和学说色彩,淡化了其中急进的和不合理的因素,尤其是在日尔蒙斯基于1920年担任该所文学史部主任之后,他收留了什克洛夫斯基、艾亨巴乌姆等人,使他们的学术研究得以继续,在使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学术化、学院化的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在谈到艺术史研究所在俄国形式主义发展过程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不妨简单地回顾一下俄国形式主义的几个阶段。在1914—1930年的这十几年时间里,俄国形式主义大致经历了这样三个发展阶段:一是创立阶段(1914—1920),两个学术团体相继成立,并提出了基本观点,什克洛夫斯基的《作为手法的艺术》(1917)和艾亨巴乌姆的《果戈理的〈外套〉是如何创作出来的》(1919)等俄国形式主义的奠基之作相继发表;二是俄国形式主义的变化、转型期(1920—1925),其理论的极端性大大减弱,不同成员间的立场开始出现分化,纷纷从各种宣言和哗众取宠的声明转向学院式的研究。三是形式主义的危机期(1925—1930),由于受到来自官方的政治压力,它被迫转入学术上和组织上的收敛时期,最终趋于消亡。在这三个发展阶段中,第二个阶段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而这一时期又正是艺术史研究所与什克洛夫斯基、艾亨巴乌姆等人关系最为密切的时期,后者在艺术史研究所一直工作到1931年。由此不难看出,在俄国形式主义的历史中,艺术史研究所所发挥的作用,或许并不亚于莫斯科语言学小组和彼得格勒诗语研究会,它有充足的理由被视为俄国形式主义的三大核心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