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3-0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5919(2000)01-0068-06 1 我们平常看一件事物,只是盯住眼面前的“在场的东西”,对于“不在场的东西”,我们一般地就不予理睬,至少在初看时是这样,我把这叫做以有限的观点看待事物。所谓有限,就是有限定的范围之意,有限显然意味着在它之外还有别的东西限制着它,范围着它。艺术上的模仿说就是一种以有限的观点看事物的明显的例子:模仿说认为艺术品就是对有限的在场事物的简单模仿,模本越是与有限的原本相似,就越具有真实性,而这种真实性就是艺术性。模仿说把例如绘画看成就像机械的照像(不包括有艺术修养的摄影家的照像)一样,仅仅模仿那点有限的在场事物,至于被模仿的事物的深层内涵则是简单的模仿所不予理睬的,就像机械的照像不能摄入对象背后隐蔽于其深层的东西一样。 其实,每一事物、每一被模仿的东西,或者把模仿一词扩大一点来说,每一被描绘、被言说的事物,都是宇宙间无穷联系的聚焦点或者说集合点,正是这种集合才使一事物成其为该事物,才使得存在者(bein-gs)得以存在(Being)。这样,我们也就可以说,每一事物,每一被模仿、被言说的东西都是一个涵盖无限关联的宇宙,此一事物之不同于彼一事物的特点只在于此一事物是从一独特的集合点集合着全宇宙的无限关联,彼一事物是从彼一独特的集合点集合着全宇宙的无限关联,这就是为什么同一个宇宙中能容纳无穷的、各具特色的千千万万种事物的道理,也是每一事物的深层内涵远不止于简单模仿说所认为的那样只是有限的在场者,而是包含不在场的无限关联在内的道理。把这个哲学基本观点应用于艺术,则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在模仿、描绘、言说一事物时,就不应只是对有限事物作简单的模仿或再现,而应该是表现它所包含的无限关联,这才是它的深层内涵。 宇宙间的无限关联首先是人与物的关联。艺术品都是人与物交融合一的产物。这里的人不仅指一般的人,不仅指人类社会历史,而且包括作家个人在内。即使是自然美,也具有这样的性质。 按照这样的观点看事物,我想可以称之为以无限的观点看事物。艺术的本质就是以无限的观点看事物。艺术乃是以有限的事物显现无限,以有限言说无限。艺术表面上似乎离开了有限事物本身,实际上却更深入了事物,即更深切地彰显了有限物本来就蕴涵着的深层内容。艺术更接近了事物的真实。 我们平常说,艺术的特点是表现。我以为表现不同于简单的模仿之处就在于表现与被表现的有限事物之间的区别性,反之,简单的模仿都是强调模本与原本的同一性。表现不是复写,表现是对原本的扩充。伽达默尔说:“艺术一般来说并在某种普遍的意义上给存在带来某种形象性的扩充(einen Zuwachs an Bildhaftigkeit)。语词和绘画并不是单纯的模仿性说明,而是让它们所表现的东西作为该物所是的东西完全地存在”。[1](P204)这就是说,有限事物在艺术表现中得到了它的完全的、真实的存在。只可惜伽达默尔没有指出“扩充”的具体内容是什么。我所谓的扩充,很明确地是指与有限事物之存在紧密相关的无限关联。 2 艺术品是人与物的交融,其中包括作家个人的特点在内,这并不意味着艺术品是主观唯心主义的东西。作家个人的特点只不过是指他从其所立足的独特的“集合点”反映着宇宙的无限关联,而无限关联的宇宙是惟一的,此作家和彼作家都处于这惟一的无限关联之中。换言之,各个作家的各不相同的艺术作品只是他们各自“集合”(显现)同一无限关联的角度和方式不一样的表现。为什么一个真正的艺术作品在历经多么久远的时代以后而仍然对人具有魅力?这魅力的源泉就在于艺术品超越有限而显现了惟一宇宙的无限内涵,从而使后人对它具有共通感,尽管后人对古代艺术品的领悟又是与古人的领会不相同的。反之,如果一件作品只是简单地复写某有限事物,不越有限事物之雷池一步,则此作品不过是一个摹本,毫无引人玩味之处。何故?原因就在于有限的东西总是转瞬即逝的,它不可能产生永恒的魅力。还是举海德格尔所讲过的梵·高画的农鞋为例,这个例子虽然已被引用得烂熟了,但它最能说明问题。这幅画之所以具有魅力,在于它超越了有限,它不是对农鞋这个有限物本身的复写,而是凝聚、显现了与农鞋相关联的无限画面,如农人在寒风凛冽中艰辛的步履,对面包的渴望,在死神面前的战栗等等,所有这些,都是人们(包括作者与观赏者、古人和今人)所共同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之真实的关联,任何一个稍有审美意识的人都会对这些关联产生共通感,从而在这幅画前留连不忍离去。反之,如果一幅农鞋画只是有限的农鞋的机械复写,则不会给人留下超越有限的想象空间,不但没有任何艺术魅力,而且会令人产生厌弃之感。 由此可见,真正的艺术品,包括一般的文学作品在内,与其所描绘、言说的东西之间的关系决不是简单的原型与摹本的关系。真正的艺术品只能是把原型当作一个跳板,艺术家由此有限的跳板跳进宇宙无限关联的深渊中去,从而也让鉴赏者“听到无底深渊的声音”(德里达语),或者也可以说,让宇宙的无限关联通过艺术品而闪现在鉴赏者面前。艺术品的表现之本质在于“无底深渊”的闪现,而不在于有限的原型是如何如何。换言之,艺术品不在于指向某有限之物,而在于它的表现本身就具有自足自主的权利。[2](P176)这自足自主的权利相对于有限的原型来说是自足自主的,但又有其自身的来源,即来源于唯一宇宙的无限性。这惟一性就能保证艺术品不是主观唯心主义的,而是人人都能共同感觉的;但这惟一性又能容纳不同作家、不同艺术品的异彩缤纷的差异性。 我这样看待艺术品与其所描绘、所言说的有限东西之间的关系,并不是要抹杀后者的地位。其实,被艺术品所描绘、所言说的东西本身虽然是有限的,但一经艺术的描绘、言说之后,它就超越了自身而与无限结为一体,从而闪现了无限的光辉:有限的东西成了无限的东西的闪光点,或者倒过来说也一样,无限的东西正是通过有限的东西来闪现自己的光辉,从而具有魅力,为人所喜爱,这就叫做美。有限的东西因无限的东西而成其为自身之所是,无限的东西因有限的东西而闪现自身。离开了有限的东西,无限的东西是不可见的,而美的特征正在于可见的显现之中。可以说,无限的东西必须在有限的东西中而赋予自身以形体(embodiment),或者说找到自己的“化身”。柏拉图曾经指出,善(和真)必须在美的庇护之下而闪光,而为人所爱[3]。美的东西具有把可理解的东西(“理念”)与现象加以中介的功能。当然,我这里所说的无限,不是指柏拉图的抽象理念,而是指与有限的现实物相统一的无限的、然而同样现实的东西,或者说,是指在场与不在场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