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是在现代化运动中,不同国家/民族从生产到生活,经济到文化的普遍化(共同化)发展,它在世界范围内展现出现代性的一体化景象。但是,全球化在技术——经济层面和文化——精神层面的意义是不一致的。在技术——经济层面,全球化以无限发展为目标,趋向于尺度同一、体制同一的整体化运动。在这个运动中,同质性,是全球化的实质。在文化——精神层面,“无限发展”是全球化的基本意识形态,因为“无限”在根本意义上的未定性和不可完成性,这个意识形态运动必然形成发展意识形态对地域性意识形态的普遍抽象,使地域性文化——精神持续面临意义(价值)虚无的危机。因此,在文化——精神层面上,全球化的根本意义是消解地域内含和本土属性的抽象性。保罗·利科尔(P.Ricoeur)指出:“这个是一个事实:任何文化都不能承受和同化现代文明的震动。”(注: P.Ricoeur,History and Truth,(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65),p.277.) 在上述两个层面之下,还有一个构成全球化基础的层面,即现代性的时间——空间模式。传统的时空模式,是以地方性的种族生存模式为内含的,与个体生存具有“当地”同一性。现代时空模式消除了传统时空模式的地域内含,是一种普遍化、标准化并且纯数量化的时空模式。因为预先消除了地方性的特殊内容,这是一个“虚空化”的时空模式。然而,正是这个普遍而“虚空化”的时空模式奠定了全球单一“世界”的基础(注: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中译本,三联书店1998版,第29页。)。在全球化中,技术——经济的同质性发展和文化——精神的抽象性演变,都是以现代性时空模式为前提的。就此而言,我们才可以说,全球化是现代文明发展中形成的一种基本存在(包括生产和生活)模式。 在根本意义上,以一个普遍而虚空的时空模式为前提,现代文明构成的世界是无限而虚空的世界——没有内在意义的世界。对个体而言,全球化应被理解为以这个现代世界为基础的“在世界中存在”的情态。在世界中存在,使个体直接面对世界的无限性。因为这个直接面对,个体的存在渗透了“一切都是可能的,一切都是无依据的”的悖论感。在20世纪百年历史中,随着以电子计算机——信息技术为主导的20世纪高科技革命发展,特别随着90年代东西方冷战结束、全球经济一体化重建,这种根本性的悖论感不断被强化,并且形成了个体自我认同的基本障碍。一方面,在世界的无限性面前,个体仍然是一个在当地时空中的有限的存在者;另一方面,现代传媒和商业时时刻刻都把远距离的“世界生活”植入个体生活的时空中,提示并赋予他“在世界中存在”的意识。这种在场与缺席、当地与异地的生活情景的交织,既形成了个体生存的现象世界的无限生成状态,又导致了日常化的自我认同危机。 全球化与自我认同,是世界现代性运动的两极。如果说,技术——经济的一体化发展已经是当今世界各国别无选择的选择,而且相应地面临着文化——精神的抽象化(虚空化)危机,那么,怎样在这个被预先虚空化的“世界”中重建自我认同的文化——精神的象征体系,实际上成为全球化语境中文化运动的根本主题。 从80年代“走向世界”到90年代“在世界中存在”,中国文化的现代性追求已经卷入了自我认同危机的“后现代主义”运动。作为一个发展中国家,在全球化语境中,在传统本土文化世界的虚空化之后,怎样重建自我认同的文化——精神的象征体系,即为我们在世界存在创造一个有意义的内在空间,是中国文化,也是中国文学的基本主题。 1、现实的散失和欲望化的想象 马克思、恩格斯在150 年前对现代性社会状态的描述是:在持续不断的生产革命、社会环境的变动中,一切牢固的传统关系都被瓦解了,所有新的形式还没有固定下来就过时了;一切固定的东西都溶化在空气中,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注:K.Marx&F.Engeis, Manifestoof Communist Part,(New york:International publishers,1995),p.12.)。与150年前的差异只是,当代世界变化的速度更快, 程度更大。鲍德里亚认为,以无限的未来发展为目标,技术、商业、传媒等一切活动都以它的加速运动把我们驱向摆脱地心引力的逃逸速度( escapevelocity)运动。在这个离心运动中,现实瓦解为无意义的事件原子,而自我作为同样无意义的原子迷失在太空(注:J.Baudrillard, TheIllusion of the End,in The Postmodern History Reader,byedited,K.Jenkins(Landon:Routledge,1997),P.39.)。 这对于长期以来奉行“天不变,道亦不变”的中国人,无疑包含深刻的自我认同危机。 现实原子化对于人类个体存在的基本意义是,从根本上解除了他同一切传统和地域的确定联系,使他成为自由漂浮而孤立无依的原子——个人。90年代活跃于文坛的新生代写作,正是以这样的“个人”为叙述对象的。新生代作家认为,“生活”的个人性决定了现实不再具有传统叙事学意义上的整体性和同一性。也就是说,在这个以技术为手段、市场为媒介和欲望为动力的世界,由个人生活构成的现实是永远处于变乱之中的生活碎片,即完全原子化的。在这个原子化的现实中,不存在自我认同的任何意义基础和价值前提,情感被瓦解了,只有欲望是真实的。但真实的欲望在持续不断的挫折和满足的交替流动中,也变成了没有任何确定性的一系列似是而非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