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愚人从图像中所接受的,是受过教育的人从《圣经》中所接受的东西。愚人从图像中看到他们必须接受的东西,从中读到他们不能从书本上读到的内容。 ——格里高里大帝 这段由一位公元6世纪时教皇所作出的捍卫图画的名言, 可被看成是有关图像的长期斗争的一部分。在整个西方文明史上,视觉和图像始终是一个关键问题。正如被人们无数次地指出过的那样,从古希腊时起,图像就对发展我们的共同文化具有无比的重要性。 从古希腊哲学时代起,视觉就被推崇为在各种感觉中具有最突出的地位。Theoria这一心灵的最高贵的活动,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被人们用从视觉领域获得的隐喻来加以描述。……视觉除了为理智活动的高层结构提供比喻外,常被当作各种知觉的范式,并因此作为其它感觉的尺度。(注:Hans Jonas, The Phenomenon of Life. Toward a Philosophical Biology (New York:Harper & Row,1966),p.135.) 从古希腊时期起,许多作者就不仅从几何学,而且从理论发展的角度强调视觉。换句话说,西方文明从其一开始起就打上了“视觉和视觉中心主义(ocularcentrism)”的特点。基督教初期的破坏偶像运动试图冲击这种视觉和图像的优势地位。在希伯莱禁止制造偶像精神支持下,绝大部分基督教思想家都奋力围剿这种对镜像(the specular)的无所不在的热情。特图里安(Tertullian,公元150或160至220 年)在《论偶像崇拜》(De idololatria)一书中写道: 但当魔鬼给世界带来制作雕塑、图像或各种类似物的匠人之时,对虚假的神和对魔鬼的崇拜就立刻将世人迷惑住了。 (注:Moshe Barasch,Icon.Studies in the History of an Idea (New York U.P.,1992),p.111.) 基督徒们禁止或至少批评图像的主要理由有以下几点:1 )人们把再现和所再现的对象混淆起来;2)神不能再现为可见的形象, 因为神是不可见的;3 )通过再现神,我们已经将他降低为我们自己的样子了。人只能将神再现为一个凡人和一个生物的形象,而不是一个造物主的形象,因此,这种再现的尝试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要失败的。在此以后很久,加尔文提出一个相关的观点: 我们只是在灵魂中与神相似,没有图像能够再现神。那些试图再现神的本质的人是疯子。即使普通人的没什么价值的灵魂也是不可再现的。(注:转引自Sergiusz Michalski, The Reformation and the Visual Arts (London:Routledge,1993),p.62) 然而,恰恰是在此之时,一个与图像有关的深刻变化出现了:尽管新教教会撤掉了所有的图画及其它各种图像(彩色玻璃的窗户除外),图像仍保留在人们的私人住宅之中,韦伯所谓的私人空间在这里起了作用。绘画不再被人们带着宗教的眼光注视,而成为世俗乐趣的对象。在宗教改革之时,教会已不再需要图像来传播《圣经》上的道理,教育的发展已经使格里高里大帝的话过时了。过去包罗万象的宗教世界已被分隔为各具特色的社会领域,绘画也离开宗教。从此,宗教变得仅仅与语词有关,而图像走上一条基本上是自我独立的路。图像在世俗的社会生活领域繁荣发展,并且,随着技术的发展,在社会中变得越来越重要。虽然绘画和雕塑仅仅是视觉再现领域的一部分,然而它们却代表着一个在欧洲历史上的延续性因素。与此相反,在希伯莱传统和绝大部分伊斯兰传统中,就缺少这些因素,从而使它们在那些社会中处于边缘地位。 正是由于笛卡尔以及在他之前的透视学的发展(或发现),马丁·杰(Martin Jay )才确立了他所谓的笛卡尔透视主义(Cartesianperspectivalism )(注:Martin Jay, "Scopic Regimes ofModernity",Force Fields(London:Routledge,1993),p.115.)。也正是由于这一原因,笛卡尔被许多现代哲学家认为是今天在理论和哲学中强调视觉的罪魁祸首。我们在海德格尔(他于1938年发表论文《世界绘画的时间》),在梅洛—庞蒂(例如他于1961年发表的著名论文《眼与心》),在拉康(他在1964年出版的著作《心理分析的四个基本概念》),以及在罗蒂的《哲学与自然之镜》之中都发现了这种观点。这些论述对笛卡尔的最根本的指责是,笛卡尔错误地将主体与客体分开,将认识与存在分开。海德格尔正确地发现,绘画占统治地位的根源在希腊化时代即已存在,因而,笛卡尔只是在错误的道路上向前迈进了一步。梅洛—庞蒂对笛卡尔持同样的态度。在1961年的一篇文章中,梅洛—庞蒂称笛卡尔的《屈光学》(Dioptrik)是一本关于思想不再愿意与可见物妥协, 而决定根据这种思想构建的模式再造可见物的经典著作。1971年, 利奥塔发表了他的博士论文《话语, 造型》( Discours,figure)。在该书中, 他试图反对弗洛伊德以牺牲想像为代价而强调符号的倾向(这种倾向以拉康为代表)。进而,他挑战了占据着统治地位的关于图像的理论方法,用造型(figure)和话语(discours)的区分取代了传统的图( image )与词( word )的区分(注:参见 Jean-Francois Lyotard,Discours,figure (Paris: Klincksieck,1971).)。他的这种区分与传统区分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的区分形成并非相互截然不同,而是灵活而可相互替换的两个概念。利奥塔的这种思想与马丁·杰最近在一本书中所描绘的持续不断地贬低视觉和视觉主义的倾向是背道而驰的(注: Martin Jay, Downcast Eyes. The Denigration of Vision in Twentieth- Century French Thought(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3).)。 在拉康的著作中,只有在语言的层面上,即在符号的层面上,人才能进入与他人(共存)的主体间性的世界。如果他不能实现这一点的话,他就仍是想像和视像阶段的囚徒。在此阶段,他不区分想像中的肉体上完整(正如他在镜前看到的自己一样)与精神上的不完整(以我们的精神过程为典型代表),而错误地将我们(在笛卡尔思想的帮助之下)当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当成主体。正如拉康在他的《论文集》(écrits,1966)中所说,由于这个原因, 笛卡尔的主体成了心理分析的前提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