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西方轰轰烈烈的产业革命造就的工业文明十分自信地跨进20世纪之门,在我们这个蓝色的星球上开始有了现代人的生活及其思维方式的时候,有一位叫荣格的思想家却如耶稣基督般地为整个人类担心起来。他在1928年所写的《现代人的精神问题》这篇文章中说:“现代人不是站在险峰绝顶之上,就是立足于世界的边缘;他们面对着未来的深渊,头上是浩瀚的苍穹,脚下是整个人类及其一直消隐到原始迷雾中去的全部历史。” 处于这个不寻常的世纪之交,清醒的现代人回眸百年巨变,竟发现这里所发生的事实已被荣格不幸言中。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人们在疯狂地追求物质享受的同时,竟如此疯狂地挥霍着上苍其实并不单是为了人类准备的资源。环境的恶化使人们正在一天天远离大自然,资源的挥霍使人们渐渐丧失与生俱来的诗心与天性。生活于物欲的种种无奈之中的人们,精神承受着现代文明所发射出来的越来越大的压迫。清醒的现代人感悟到,地球病了,人的灵魂病了。地球需要拯救,人的灵魂需要救赎。 在当代中国,应对这种自然生态危机与人的精神危机的,在政治上表现为邓小平同志关于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建设同时抓的有关指示,在实践上是“社会可持续发展”的战略,在学术界则有创建“生态文艺学”的主张。 生态文艺学至今虽然还是一个比较陌生的学科,但生态文学艺术作品创作实践的历史可以说和整部文学艺术的历史一样长。我国原始艺术的图腾崇拜仪式,就是原始人对自然表示的一种亲情与尊敬。先秦神话传说中的《女娲补天》《精卫填海》等,这类作品我们过去都作了“人定胜天”或“征服自然”的阐释,而以生态文艺学的文学观去看,这样的阐释是浅薄的,只不过表现了某些人群的幼稚与狂妄。实际上,“天”是不可战胜的,“自然”当然也不能征服。那些神话传说,其实是表现了人在自然生态失衡面前的美好精神愿望。我国著名的山水诗派,主张人的性灵应与大自然相通相融。这种主张正体现了精神生态理论的健康而宏阔的伦理观与价值观。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决不是一种写作技巧,而是一种“无我”的精神境界。不绝官场俗气,染一点世俗风尘,是决不能写出这种精神境界的。王维的“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虽然“有我”,但此“我”与大自然是如此和谐融合。在人的精神被物欲压迫得产生危机之时,这样的意境就很难寻觅。即便是到大自然中去旅游,哪能有如此纯真洁净的人生体验啊。 我国新文学运动的开山之作——鲁迅的《狂人日记》的产生,象征着我国新文学一开始就关爱着人的精神问题。鲁迅以清醒的现代人的睿智,敏锐地感悟到不但日记主人公的精神病了,而且他周围的人乃至整部历史整个社会的精神全都病了。这是多么触目惊心的精神病态。然而,鲁迅那时还不可能看到人的精神问题是不能只靠“推翻吃人的社会”就能完全解决的。人的精神问题的解决,要比社会政治经济体制或机构的变革复杂艰难得多。正是在这个问题上,生态文艺学的开创将为文学艺术的创作与研究带来新的观念与角度,为文学艺术的发展开拓了更为深邃、更为永恒的心灵通道。 目前我国生态文学的创作和研究虽然有了自己的园地和组织,但还不能适应飞速发展的“生态时代”的要求。从创作方面看,我们目前还比较热衷于揭露一些诸如环境污染的题材。这当然是很有必要的,但环境问题是人的生存状态深层次的整体性反映,缺乏对人性的整体性关注,缺乏大地意识、宇宙意识,并有对哲学、文艺学、生态学、心理学等领域都能有所把握融会的关注与思考,是很难写得深刻的。在生态文学的研究方面,我们当前的眼界似乎也狭窄了些,尤其是我们在很多地方已把“生态文学”命名为“环境文学”,这就把这种文学的题材局限于人与自然的关系。实际上,表现人与自然的关系如果不深入到人的精神之中,这样的关系还是比较肤浅的。而当把这种文学命名为“生态文学”之时,我们的视野就可以提升到自然生态与精神生态的高度,注视一切生命的自然状态与精神状态,在自然生态与精神生态的高度与深度作出审美观照。生态文艺学显然又可把我国目前环境文学的创作与研究提升到一个更高的层次。 生态文艺的创作与研究,除了更要有自然意识、宇宙意识及其哲学的眼光, 还特别需要文艺心理学的修养。 我国文艺心理学的研究经过20世纪80年代对于探讨无意识心理的沉醉,经过90年代面对人文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所探求的重建人文精神的沉思,已经顽强地表现了维护人的价值和尊严、救赎现代人的灵魂的强烈倾向和愿望。一批学者已经进一步感悟到文艺心理学的研究要取道人道主义立场和价值取向,寻求文艺心理学和文艺价值论的切合点。这就使生态文艺学的研究有了与文艺心理学接轨的可能。 生态文艺学在我国当代作为一门学科的创建,是鲁枢元教授最先提出来的。这一前沿学科将以其观念的现代性与前瞻性和宏阔的审美意识,一方面关注人与自然的关系,另一方面关注人与人的关系,而这两方面的关系都纳入人性中的灵与肉的冲突。文艺对于这种种冲突的关怀与抚慰,实际上就是精神的关怀与抚慰,心理的关怀与抚慰。文学艺术的这种实用功能,其实就是心理医学的诗化与艺术化。把文艺引向精神生态的关爱和心理治疗,在当前正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实践课题,这个课题也许在文艺学、生态学与心理学的切合点上会解决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