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首先,我想应该对题目的“中国文学研究”稍加界说。文学研究和文学创作的意义并不相同。文学创作,重在艺术的创造,表现的是作者的才情;而文学研究则属于科学的范围,要求的是研究者必须具备思辨的能力。(注:梁启超在《情圣杜甫》中,曾说诗词戏曲小说等类是“用文字表达出来的艺术”,见《饮冰室文集》(台北:中华书局,一九六○年,下同)第十三册、卷三八、页37。王瑶在《论考据在古典文学研究工作中的地位与作用》一文中也说:“文学是艺术,但关于文学的研究,却是科学。”见王瑶《关于中国古典文学问题》(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一九五六年),页110—145。)广义的文学研究,还可以包括具有系统的传笺注疏、鉴赏和批评在内。(注:注释,是帮助读者的一种诠释的活动,也是研究的基础。就中国古典文学或古代文献而言,所谓传笺注疏,是利用文字音韵训诂目录版本校勘等基础学问,对作品作资料的整理与解释,用意在寻求作者创作的本意。鉴赏,是透过作品的阅读、体会与感发所进行的审美活动和所获得的审美情趣,是读者和作者产生心灵的交流共鸣。批评,是在阅读、理解作品之后,对作者作品的价值判断。鉴赏和批评,有时候因为读者对文学现象的理解不同,会流于主观的感受或批评。而研究(狭义的研究)则相对于主观的鉴赏与批评,它重在真理的发现与法则的归纳,因此它必须力求客观,符合科学求真的精神。这就是笔者为什么要强调广义的文学研究,应该包括具有系统具有水准的传笺注疏鉴赏批评的原因。历来研究者,往往忽视传笺注疏之类的研究价值,也往往把鉴赏与批评混为一谈。例如郑振铎《研究中国文学的新途径》就这样说:“鉴赏是随意的评论与谈话、心底的赞叹与直觉评论;研究却非有一种原原本本的仔仔细细的考察与观照不可。……研究者却不能随随便便的说话,他要先经过严密的考察与研究,才能下一个定论,才能有一个意见。”见郑振铎《中国文学论集》(上海:开明书店,一九三四年),页1—41。)一般说来, 文学研究是伴随着文学创作而来的。中国文学因为历史悠久,名家辈出而佳作如林,所以伴随而来的,有关中国文学的种种研究论著,数量也就相当可观,可谓同样源远而流长,在历代的文坛上,并开而争茂,互相辉映。就前者而言,有如韩昌黎所说的“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就后者而言,也正如陶渊明所说的那样,值得我们“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文学的注释、鉴赏、批评和研究,都要经过“疑义相与析”的阶段,才能达到“奇文共欣赏”的境界。因此我今天题目所说的“中国文学研究”,讨论的不是历代文学创作本身,而是中国文学批评的再批评,中国文学研究的再研究。 十年来,或许由于二十世纪已近尾声,所以在大陆、台湾以至新加坡等地,都分别举办过有关中国文学研究回顾与前瞻的学术讨论会,对本世纪以来的研究成果,作不同层面的检讨。(注:以笔者亲自参与的大型学术研讨会为例,即有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筹办处主办“中国文哲研究的回顾与展望”国际学术研讨会(一九九一年)、新加坡国立大学主办“汉学研究回顾与前瞻”国际学术会议(一九九一年)、黑龙江大学中文系与《文学遗产》编辑部主办“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回顾与前瞻”国际学术研讨会(一九九七年)等等。)更值得注意的是,最近这三年来,大陆出版了很多从前所未有的、有关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史之类的专著,对中国文学研究的观念、理论和方法,做了颇为详细的归纳与分析,并且对中国文学研究所面临的困境与解决之道,提出了若干值得大家思考的问题。(注:兹依出版年月先后,列举数种如下: 郭英德等著:《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史》(北京:中华书局,一九九五年) 袁进:《中国文学观念的近代变革》(上海:上海社科院出版社,一九九六年) 黄曼君主编:《中国近百年文学理论批评史》(湖北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七年) 赵敏俐等著:《二十世纪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史》(陕西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七年) 王彬:《中国文学观念研究》(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一九九七年) 张全之:《突围与变革:二十世纪初期文化交流与中国文学变迁》(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一九九七年) 潘树广等著:《古代文学研究导论——理论与方法的思考》(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一九九八年)这些著作中,像《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史》、《古代文学研究导论——理论与方示的思考》都很有参考价值,但偶尔也有值得商榷之处。例如前者误用资料,将李渔《窥词管见》误为袁枚所著(见该书页581 )等;后者采用沈从文之说,误解温庭筠“小山重叠金明灭”词意(见该书页162)等等。) 涉入正题之前,有以下几点补充说明: (一)、有人说中国古典文学到了五四运动以后,发生重大的变革,从此文学有了新旧之分。就文学研究者来说,这样的说法可以成立,但对时间的认定,则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不是“五四”,而是辛亥革命、民国建立;或者是庚子事变,也就是一九00年,本世纪开始的那一年;更有人推而上之,以为应该是鸦片战争以后就开始的。我以为这些说法各有各的道理,但都不如用“清末民初”一词来加以概括,比较周洽通融。(注:参阅郑振铎《新文学之建设与国故之新研究》,《郑振铎古典文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四年),页83—85。该文原刊于《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一期,一九二三年出版。另参阅范宁《略谈“五四”以来的中国古代文学研究》,见《文学遗产选集三辑》(北京:中华书局,一九六0年),页14—23。陈燕《清末民初的文学思潮》(台北:华正书局,一九九三年),页3、页15等, 都强调了此一时期,“新文学思潮的契机既已出现,古文学的反省也自此始”。)因为文学风气的转变,不是一朝一夕就形成的,它总有一段酝酿的过程。因此,我报告中常常用“清末民初”这一个看似笼统却反而切合实际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