症结与出路:文学语言研究的新视野

作 者:

作者简介:
王元骧 浙江大学西溪校区中文系教授 310028

原文出处:
江苏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传统语言学认为,文学所要创造的是形象,而作为塑造文学形象的语言却是一种概念的系统,因此两者之间形成了难以解决的矛盾。这是一种形而上的语言观。要使文学语言的研究有新突破、新发展,就必须破除这种语言观,而借鉴自洪堡特以来所形成和发展起来的关于语言问题的人文学的理解和解释。这种人文学的语言观给我们的启示主要表现在:一、“语境”的理论。强调要从多种关系的联系中来理解语言活动中每一个词的意义和用法。二、“交往”的理论。阐述如何通过阅读,使作者与读者之间获得沟通、融合乃至发生变化、更新。三、“个性化涵义”的理论。包括文学作品的语言风格以及某些特殊的使用手法,这是文学语言不同于科学语言的一大特征。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0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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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文学语言是长期以来困惑文艺理论界的一个难题。问题的症结在于在人们的思想中,文学所要创造的是形象,而作为塑造文学形象的语言却是一种概念的系统,这样,两者之间就形成了难以解决的矛盾。在我看来,这主要是由于传统语言学理论在人们头脑中所造成的思想桎梏在作祟。

      众所周知,传统的语言学理论是依附于西方知识论哲学发展起来的。它主要把语言看作是一种思想的工具,把语言与思维和逻辑结合在一起,甚至完全依附于思维和逻辑来进行研究,从而形成了自古希腊直到近代语言学研究中的事物——思想(观念)——语言的思维模式,即认为思想观念是对事物本质的认识,而语言则是表达这种思想观念的符号和工具。这就是德里达所批评的“逻各斯中心主义”。语言原本是为了人们交往活动的需要而产生的,如同马克思、恩格斯所指出的“语言是一种实践的,既为别人存在也为我自己存在的现实的意识。”(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5页。)而现在“由于形而上学把事物的真实存在理解成直接被‘思想’所接受的本质,存在经验的语言性质就被隐蔽了。”(注:伽达默尔:《哲学解释学·事物的本质和事物的语言》,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年版,第78页。)也就是说,它与人的实践、实际生活、交往活动分离开来,这样自然就不能解决在语言使用中的许多具体的问题,特别是文学创作中的语言使用的问题。因为作家创作所思考的不是事物的抽象本质而是他所面对的活生生的生活世界。我们从生活中直接观察到的东西与科学家通过抽象思维所把握到的东西是不同的。尽管哥白尼证明了地球自转而分昼夜,但我们平时还是说太阳下山了而不说地球在转动。所以,若是按照传统的语言观来研究文学语言,就很难解决它在创作中所面临的问题。因此,要使我们对文学语言的研究有所突破、有所创新,我认为首先要破除的就是这种“逻各斯中心主义”,这种形而上学的语言观。

      其实,这种形而上学的语言观在19世纪随着哲学上的反科学主义思潮的兴起早已产生动摇。这首先反映在被伽达默尔称之为“现代语言学的创始人”威廉·洪堡特的著作中。他在19世纪30年代所写的《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等文中,受了当时欧洲以及德国启蒙主义学者所创导的人文科学研究成果的启示,提出要从民族学和人类学的角度,联系人的精神生活和交往活动去研究语言,特别强调“我们不应把语言视为一种僵死的制成品,而必须在更大得多的程度上将它看成是一种创造;我们不必去考虑语言作为事物的名称和理解的媒介起作用,相反,应该更细致地追溯语言与内在精神活动的紧密相联的起源,以及语言与这一活动的相互影响。”正是因为“语言绝不是产品,而是一种创造活动,因此,语言的真正定义只能是发生学的定义。”(注: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54页。)这些思想无疑是对传统语言学理论发起的一大冲击,是在强大的科学主义思潮统治下为恢复语言与生活世界的紧密联系和语言学理论的人文内涵所作的创造性的思考;同时也为我们研究文学语言问题开创了一条全新的道路。

      但遗憾的是,洪堡特的这些很有价值的语言思想,在20世纪的文学理论和批评中,似乎并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在这一研究领域,人们所遵循的主要似乎是瑞士语言学家费尔南德·索绪尔所开创的结构主义语言学的观念和方法。虽然索绪尔与洪堡特一样,都反对形而上的逻各斯中心主义,都强调对语言作形而下的研究的重要意义,但与洪堡特不同的是:他主张把“语言”与“言语”严格地区分开来,强调语言只是言语活动中的社会性的确定部分,“它既是语言机能的社会产物,又是社会集团为了使个人有可能行使这机能所采用的必不可少的规约”;而言语则是个人的、或然的,是语言在个人交往活动中所产生的变异。所以语言科学所研究的只能是“一切言语活动的表现规则”,它“不仅可以没有言语活动的要素,而且只有没有这些要素搀杂在里面,才能够建立起来。”(注: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这些言语活动的表现规则在他看来主要有两类关系,即由句段之间所构成的“组合关系”和由联想活动所构成的“聚合关系”。这样一来,他就把语言当作一个自足的概念系统,完全离开人的精神生活和交往活动来作封闭的研究,在分离语言与生活世界的联系上,与传统语言学所走的是完全同一条道路。

      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被俄国形式主义莫斯科学派创始人罗曼·雅各布森引入到诗歌语言研究中来。他根据索绪尔的言语活动的两类规则来划分诗歌语言和散文语言,认为由句段的组合的关系所组成的“换喻的过程”是散文语言的基本形式,而以联想的聚合的关系所组成的“隐喻的过程”则是诗歌语言的典型特征。因此,“隐喻之对于诗歌,换喻之对于散文分别构成了各自阻力最小的路线。”(注:雅各布森:《隐喻与换喻的两极》,《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集》下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35页。)所谓文学的“文学性”,在他看来也就是由这种隐喻手法的成功运用所赋予文学的特性。这样,也就开创了完全离开文学作品的内容,仅仅从形式方面、从修辞学的技巧方面来研究文学语言的道路,并与俄国形式主义彼得堡学派的创始人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一起成了俄国形式主义文学理论的两大主要代表人物。因为尽管什克洛夫斯基所借鉴的理论资源是德国浪漫派的“陌生化”的理论,与雅各布森不同,但是他把“陌生化”仅仅理解为在语言中通过扭曲、套叠、颠倒,借以增加感觉的困难和延长感觉的时间,使习以为常的反应萌发出新意。所以他把文学看作只不过是一种“语言的编织形式”(注: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论·前言》,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3页。),这说明他在分离文学语言与作品内容之间的有机联系,仅仅就手法与技巧上来研究文学语言与雅各布森是如出一辙、完全一致的。这一学派后来对结构主义、符号学、直至50年代在美国风行一时的“新批评”文学理论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成了20世纪语言学文学理论批评的主潮。在我国,自改革开放以来,随着西方当代文学理论的大量引进,俄国形式主义理论有一度时间也曾引起文艺理论界、特别是其中一些青年学者的极大兴趣,也在我国文学语言学研究中居于霸权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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