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90年代以来的文学批评进行大致相当的描述和作出公允的评价是极其困难的,不仅是由于距离近,我们身在此中,还因为这是一个价值多元的年代,价值多元决定了作者不可能以定于一尊的框架来梳理每时每刻发生在我们周围巨大而庞杂的批评现象。这并不涉及当代人是否有自己主见的问题,毋宁说,跨出定于一尊,不受各种既定框架的束缚是当代人的共识。 1998年夏,一群年轻的作家搬起(抑或说特制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并把它扔到文学的池塘里,满以为能掀起巨大的波澜,却不料往日的池塘如今深不可测,只是泛起些许涟漪,有几家报刊转载了他们发表的《问卷》、《宣言》和《备忘》。这些文本虽短小,气魄却很大,横扫千军,粪土文坛,有个别作家“义愤填膺”,指出其偏颇不当之处,除此而外,一片沉寂,这种沉寂不是克制的产物,而是漠不关心的结果。因此说是无动于衷更加确切。这种无动于衷在80年代是不可思议的,即使在两年前《马桥词典》的争议也牵动了一批作家和记者编辑,热闹了好几个月。 然而现在不用说争辩者,连围观者也寥寥。此种情形的出现实在不是世人的麻木所致,而是文化形势的发展和格局的改变所造成。即当代文学,或者80年代以来的所谓纯文学,关于它们的价值和功能,它们对当下的影响和启迪已经不是人们关注的焦点,它们产生过它们应该产生的效应,它们曾经是一代人启蒙的重要手段和途径。然而唯其曾经发挥过巨大的作用,现在被人弃之如敝屣。 对80年代文学的评价自然涉及批评,因此若要否定文学,同时就要否定批评,是题中应有之义。 这群年轻作家是有理由鄙视当代批评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批评是寄附在文学之上的,没有文学,就没有文学批评(当然,他们没有余暇去区别批评中“我注六经”和“六经注我”的不同。他们也没有察觉当代批评已经越来越少依赖于文学,特别是当下的文学,正如当下的文学越来越不把日常生活当回事)。不过,不管怎样,当他们在对当代文学和批评进行品评和挞伐之际,实际上,一条腿已经跨入了批评。他们的批评范围之广,抨击力度之强,都可以说是世纪末之最,然而重拳击在棉花上,应者寥寥。这些以往看来是相当偏激的批评文字被看成是一家之言,或者只是作者的宣泄,人们不屑于讨论其中包含的真理的成分。因为在审美领域和价值判断方面,所谓真理有很强的个人相对性。当他们宣布,“当代批评根本不存在时”,已经预言了这篇批评文字的前景,即对于许多人来说,这篇批评文字也同样不存在。 这里的关键不是哪些批评应该受到重视,哪些可以忽视,关键在于90年代意识形态和文化的急剧变化,大一统的批评基本消亡,批评的私人性已经暴露无遗。 当代批评是相当个人化的批评,它已无法担当起传统批评的整饬文化和艺术的重任。以往,艺术是独创的、个人化的、私人性的,而批评则是揭示作家、艺术家个人化表现的动因并作出恰当评价的工具。而批评作为工具,其话语的背景是意识形态——来自官方,来自传统或来自民间的某些认同。 然而,在今天,当人们认识到理论和批评话语作为工具并不完全是中性的和独立的时,情形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人们从一统的理论模式中摆脱出来,寻找自身的立足点,理论在某种意义上已成为理论家自身阐释的需要,而批评则是某些人的理论创作,正如小说、诗歌、戏剧是作家们的艺术创作一般。 艺术家以自身的艺术气质来选择创作对象,而不是放弃自身气质去俯就创作对象。批评家则以自身的理论素养和知识背景来选择批评话语,而不是寻找统一的批评模式,今天,理论选择的多种可能性使得批评可能有的同盟瓦解(自觉的或不自觉的同盟),以往批评充当创作监护人的面具脱落(同类的面具还有“舆论”、“权威”、“准绳”、“创作规律”等等),这情形虽然在意料之中,但是,却让人猝不及防。艺术创作为自身争取到自由花费了多少时间,几百年?上千年? 或可说一部艺术发展的历史基本上是为自身争取表现自由的历史,例如唐宋散文之于骈体文,欧洲近代戏剧之于古老的“三一律”,印象画派之于古典画派。然而,批评的自由并不在多数人的期盼之中,包括一些艺术家,他们在渴求艺术自由的同时,把批评理解为某种信条,某种标准和试金石,但是,这块试金石突然不灵了,它的化学性质产生了变化,试金石的鉴别力取决于拥有它的主人的嗜好。在艺术创造的自由降临的瞬间,批评的自由几乎同时到来。而这自由的广度远远超出了历史上任何一种批评流派所倡导的自由(如19世纪末法国的印象派批评所倡导的表达心灵感受和印象的自由、灵魂在杰作中冒险的自由)。 也因此,本文关于主义批评的论述并不只是面向具体的批评文本,更多的是面对今天这个时代的文化形势和此种形势下批评的功能和位置所作的思考。 “主义”批评——容我以此术语来概括描述90年代初以前的批评。 主义批评并不是指单篇的独立的批评文章,尽管许多批评是假借主义的名义进行的,如“现实主义”、“现代主义”、“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女权主义”等等。 主义批评是时代的特征,或可说是以往一切时代的批评发生和存在的背景。不能设想批评居然脱离主义,主义是原则,是依据,是批评的起点。因此,在80年代天翻地覆的思想解放运动中,在文学挣脱枷锁、飙兴勃发之际,批评仍然羁留在主义的范畴之内,面对涌现的各种文学现象,批评在修修补补中前行,例如拓宽现实主义的道路,在它的前面加上许多修饰词,使得现实主义产生出若干新变种,如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开放现实主义、无边的现实主义,等等,使得现实主义走在广阔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