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批评与当代批判理论

作 者:

作者简介:
赵毅衡,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符号学与传媒学研究中心主任,比较文学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形式论、符号学和叙述学研究。

原文出处:
英美文学研究论丛

内容提要:

本文回顾了新批评理论介绍进入中国后30年的历史,也回顾了形式文论,尤其是符号学与叙述学在中国艰难的进展,并且列举了中国青年理论家对新批评理论的吸收以及在批评实践中对该理论的发扬光大。本文指出,无论是新批评,还是整个形式文论潮流,都对当代文论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起的作用不可忽视。在今日各派理论竞争的局面中,形式文论更必须发挥“现代批判理论四大支柱”之一的作用。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0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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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新批评派与我们

      为什么新批评派值得重视?可以说这个问题不必回答:任何在理论史上起了重大作用的派别都必须重视。问题是为什么新批评更值得我们重视。最近美国有几本文集,新一代的批评家感叹:“讨论具体作品时,我们仍然像个新批评派”;“新批评派仍然像哈姆雷特父亲的鬼魂,依然在指挥我们”。

      对我,对每个文学学生,研究新批评是一个必要的阶段性工作。我们面对的知识集合,就是历史投射在今日的影子:我们无法跳过历史的演变而直接掌握今日,就像不可能不读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直接读拉康。要了解现代文论,无法不读形式论,而要想了解现代形式论,就绕不开新批评。

      然而,还有别的几个理由,让我们中国批评家更加必须重视新批评派。第一个理由是,这个理论派别与中国现代文论特别有缘。我的学术研究领域之一是中西文学关系史,当年我选择新批评作为研究课题,是由于新批评与中国现代文论史的诸多关联。

      新批评与中国现代学术的关系,实际上是一个非常重要至今没有得到充分研究的课题:瑞恰慈(Ivor Armstrong Richards,1893-1979)数次留在中国执教,对中国情有独钟;燕卜荪(William Empson,1906-1984)在西南联大与中国师生共同坚持抗战,戎马倥偬中,靠记忆背出莎剧,作为英语系教材,成为中国教育史上的一则传奇。穆旦,巫宁坤,郑敏等人,40年代末在芝加哥大学直接师从芝加哥学派的克兰(R.S.Crane,1886-1967),埃尔德·奥尔森(Elder Olson,1909-1992)等人,他们算是新批评核心耶鲁学派的论战对象(现在看来他们同多于异),中国学生也不得不熟悉导师的对手。1948年燕卜荪从北京去美国肯庸学院参加兰色姆召开的会议,在今天看来似家常便饭,当时恐怕创造了几个记录:这是新批评唯一的一次国际集会,“文学理论”竟然重要到召开“国际会议”,现在是家常便饭,当时是匪夷所思;二是远道从中国乘飞机赴会,煞风景的是燕卜荪夫妇不得不用整整一麻袋“金圆券”去买机票。

      新批评是中国知识分子从二、三十年代就向往的课题:中国的介绍,几乎与新批评的发展同步:卞之琳、钱钟书、吴世昌、曹葆华、袁可嘉等先生先后卷入对新批评的介绍,而且这些前辈70年代末都在社科院工作。当时,已经见不到的还有朱自清、叶公超、浦江清、朱希祖、李安宅等等,都对新批评情有独钟。卞先生解嘲说:“30年代初瑞恰慈在清华开‘现代文学理论’,我也去听了,一点也没有听懂。”他是要我去完成他们那一代人想做而时代不允许他们做的事。

      后来我读到1964年出版的那本《现代资产阶级文艺理论论文选》,其中第一篇就是卞先生翻译的艾略特(T.S.Eliot,1888-1965)的“传统与个人才能”,那是无人能重做的定译,这本书中还有杨周翰先生译瑞恰慈,张若谷先生译兰色姆,麦任曾先生译燕卜荪,袁可嘉先生译布鲁克斯,几乎是借“批判资产阶级”的名义开一场与老友老同事的聚餐会。80年代中期,我借编《新批评文集》的机会让他们又集合在一起,虽然到那时除了韦勒克和燕卜荪,大部分新批评派已经退出人生舞台:1978年6月瑞恰慈在青岛讲堂上倒下,陷入昏迷后再没有醒来。

      研究新批评,还有一个原因,今天的学子听来或许匪夷所思;70年代末,新批评已经“过时”。那时,连结构主义也正在“过时”,形式论已经可以一言蔽之:转向了。这个局面,恰是当年卞之琳先生指导我研究形式论的动机,也是我们今日重访新批评的价值所在:可以通读一个学派的全部文献而不怕遗漏,可以从头沿着现代形式文论的脉络走一遭。那时候中国学界没有追赶新潮的狂躁:既然一辈子做学问来日方长,何不悠游源头,再顺流而下?把一个个派别的来龙去脉和优点缺点都研究清楚。

      记得1980年,见到钱钟书先生,他问我在做什么题目,我说在细读新批评。他马上问:“也读威姆塞特?”我说是的。“那么读了《Day of the Leopards》?”我说读了,先生眉开眼笑。《豹的日子》(Day of the Leopards,1976)是威姆塞特去世后1976年出版的文集,是他一生最才气纵横的文字。当时中国进西书不易,虽隔了4年,绝对算新作。钱先生读西方理论之及时,至今很少有钱学家注意;普遍认为《管锥编》的作者喜欢引中西古人。无独有偶,耶鲁解构主义的主将之一哈特曼(Geoffrey Hartman)在著名的文化批评杂志《Boundary 2》上发表的一篇访问记,深情地回忆他刚到耶鲁见威姆塞特,畅谈《豹的日子》。好书的确就是好书,岁月只能让它变得更好。

      在日丹诺夫式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粗暴统治的半个世纪中,中国知识分子心中还记得另一个传统。这个多年的潜流,是我们不应忽视的传统。

      同所有重要的“过时”学派一样,新批评作出了今天的文学批评家无法跳过的重大贡献。如今写文学评论,无法不使用新批评留下的一些基本的分析路线,例如张力、复义、反讽、悖论等等。新批评还有一个好处,它与作品结合的很紧,主要的新批评派人物大多以创作鸣于世(艾略特之诗人地位不用介绍了,燕卜荪被视为英国现代诗歌奇才,兰色姆、退特等都是美国现代诗选本不可或缺之人,沃伦的小说极受欢迎,名著《国王的全班人马》两次被拍成电影并获得奥斯卡奖),因此很少做架空之论,其批评方法简便清晰,具有很强的可操作性,哪怕不引用新批评派原作,也可以不露痕迹地运用新批评的观点与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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