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批评模式初探

作 者:

作者简介:
蒲震元,1938年生,北京广播学院广播电视文学系教授。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中国传统艺术批评有无深度模式与潜体系存在?这是当今中国文艺理论与美学研究中意见分歧的一个问题。本文在对有关这一问题的研究情况进行回顾的基础上,从六个方面提出了看法。笔者认为:中国传统艺术批评存在深度模式与潜体系,它是一种以中国古代天人合一的大宇宙生命和谐理论为哲学根基(特别是以“人与天调,然后天地之美生”这一重要理论认识为基础),在象、气、道逐层升华而又融通合一的多层次批评中,体现中华民族深层人生境界及大宇宙生命整体性特征的东方艺术批评模式。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1999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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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中国传统艺术批评作为一种渊源久远、举世瞩目的东方文化现象,究竟是一种肤浅的即兴式批评(有的人称之为“印象式批评”或“印象主义批评”),还是一种反映着中华民族深层审美心理结构,并且在数千年的历史发展长河中不断丰富发展着的优秀东方艺术批评传统呢?是一种毫无系统的心理体验和批评话语,还是一种体现着中国古代天人合一的大宇宙生命美学特色与理论深度的人类艺术认知方式呢?中国艺术批评的理论存在形态,为什么多为散在而存或即品而评,思维倾向则偏于悟觉思维与审美体验,而不像西方,以突出彰显批评家们某种独特的理论系统尤其是追求符合逻辑学的庞大的理论建构(框架)为普遍特征?这与中国古代哲学思想及文艺理论传统的传承发展道路有何种关系?与中国历代艺术理论家对艺术与其他社会意识形态孰轻孰重的理解有何种关系?这一艺术批评方式的理论内涵,与当今世界偏于作品、宇宙、作家、读者等不同角度的文艺批评模式或理论有何共通点与不同点?它在东方文明发展中呈现的生命活力、价值与局限,对未来世纪的人们将有何种启示与教益?上述问题,似乎长期以来一直困扰着中外学人。一些似是而非的论断,也不时在人们心目中沉浮隐现,亟须学界展开认真深入的研究与探讨。

      中国传统艺术批评有无深度模式与潜体系存在?这是当今中国文艺理论与美学理论研究中无法回避的一个问题。这主要是因为随着中外文化交流的进一步发展,人们对全球性及地域性的文化研究,都必须走向深入,不能仅仅停留在现象考察上。面对此问题,不禁使人联想起世界文化人类学研究领域中知名学者们对人类文化模式的研究与探讨。他们通过深入的调查,一个又一个地揭示出世界各民族不同的文化心理结构与文化模式的完形。他们的艰辛劳动,从另一角度提醒人们:在当今艺术理论和美学(尤其是文艺美学)的广泛研究领域中,是否也应当给世界不同的文化模式包括艺术批评模式的研究以相应的地位?并且,应当进一步引起人们对世界多元文化中不同类型的艺术审美心理的注意?

      文化模式,通常是指某一民族在特定环境中创造的各部分文化内容之间相互联系而形成的系统文化结构。而艺术批评模式,则与某一民族(或民族群体)特定的深层审美心理结构有关,它是特定民族(或民族群体)的文化模式及深层审美心理结构在艺术批评理论领域中的反映与应用,它可能是一种已为人们认识了的显在而存的文化模式,也可能需要进一步研究与整合,是一种潜在的模式或思想文化系统。

      对于人类文化模式的研究以及在研究中积累下来的对模式的理论认识,在世界人文科学包括文化人类学研究领域中已有不同程度的进展。当然,不同的文化人类学家对模式的理解也有所不同。例如美国著名文化人类学家克罗伯(A.L.Kroeber), 主张把文化中的那些稳定的关系和结构看成一种模式,而在《文化模式》及《菊花与剑》的作者、美国另一文化人类学家露丝·本尼迪克特(R.Benedict)看来,文化模式则是相对于个体行为来说的。她在她的代表作《文化模式》中,对个体行为及其社会选择的方式和意义极为重视,她认为:“文明的任何成分却归根结底都是个体的贡献”,“一个人类学家,只要他对别的文化有过体验,就不会认为,个体是执行他们那种文明的种种法令的机器人。就我们所见,还没有那一种文化能够抹煞掉组成这一文化的那些个人的性情之间的种种差别。”(注:露丝·本尼迪克特:《文化模式》,三联书店1988年5月版,第232—233页。)当然, 本尼迪克特也认为,社会的本质是通过评价而使个体的行为趋于同化,社会能协调各种冲突因素,从而整合出文化的完形。“文化在其繁简度的每一个层次上,甚至在最简单的层次上,都达到了这种整合”,“令人吃惊的是,这样的可能的完形竟会有如此之多”(蒲按:这一论断,非常精辟,对今天的文化人类学以及文艺学研究启示良多)。因而,如果我们的工作只是“一个劲儿地搞那种文化特性的分析,而没有把文化作为一种合成的整体来研究”,那将难以得出“令人满意的结果”(注:露丝·本尼迪克特:《文化模式》,三联书店1988年5月版,第50—51页。)。 应当说,这种既重视“个体的贡献”,又重视“文化的整合”和种种“整体完形的研究”的观点,对当今人们深入进行国别性与全球性的文艺思想研究,也同样具有重要的启迪意义。

      至于中国传统艺术批评有无潜体系存在,这是一个中国学界仍在深入研究的问题。改革开放以来,在中西文化交流中,不少研究工作者逐步认识到,中国传统艺术理论或传统文论存在着一种潜体系,或曰潜隐型体系。比如,李壮鹰在《中国诗学六论》一书中明确论及:我们民族传统文论体系“是一个潜体系”,其特点为:“一元性的体系潜在于许多时代、许多人的多角度的论述之中,严整的体系潜在于零散的材料之中。”(注:李壮鹰:《中国诗学六论》,齐鲁书社1989年版,第35页。)敏泽在《中国传统艺术理论体系及东方艺术之美》一文中(注:见《文学遗产》1994年第3期。), 在对中国传统艺术理论体系的形成及根本特征进行论述的同时,曾经提出:“中国传统艺术及艺术理论,虽然有几千年的历史,并有很多有价值的艺术见解,但在以往的历史中……却不曾留下全面而系统地总结中国传统艺术理论及其系统的文字”,“中国传统艺术理论”的“体系”,“是一种潜隐型存在”。必须进行“深入的发掘和总结”,方能“使潜型存在变成显型存在”。张海明在《回顾与反思——古代文论研究七十年》一书中概括说:“所谓潜体系,是相对于西方文论体系而言,如果我们将西方文论体系称之为显体系的话,那么中国古代文论体系便可以看作是一种潜体系。”“潜体系的含义包括了两个方面:一是说中国古代文论尽管有丰富的内容、深邃的思想,但尚未尽脱感性形态,缺少系统的、逻辑的表述,因而给人以零散、片段之感,其体系隐含在对具体问题的见解之中;二是说在单个的中国古代文论家那里,很少对文学现象作出整体的把握,而只是就其关心所及,对文学现象的某一方面进行探讨,然而,综合这些单个的、片面的探讨,我们不难窥见一个自成体系的理论构架。”(注:张海明:《回顾与反思——古代文论研究七十年》,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76—77页。)其他的一些古文论研究者也从不同角度提出了自己的意见。笔者在《从范畴研究到体系研究》及《现代诠释与微观考辨》两文中亦曾认为:中国古代文论思想体系是一种“潜体系”的说法是“有道理的”;“应由局部及于整体,对中华民族的深层审美心理结构及博大精深的文艺思想体系——实为潜体系作出认真的探索与说明”(注:见《文艺研究》1997年第2期、1998年第3期。)。

      中国传统艺术批评有无深度模式与潜体系存在?这也是当今中国传统文艺理论研究由微观渐及于宏观过程中被提出来的一个新问题。这一问题要进一步求得明确解决,除了应在相关领域继续进行微观考辨与争鸣外,还与人们对中国哲学、中国文化及中国艺术本身特点的深入了解与整体把握有关,与中西文艺传统的比较研究有关,因而是一个比较复杂、需要继续展开讨论的问题。当然,回顾历史,人们也不难发现,本世纪初以来,我国不少著名学者,就曾从不同角度对这方面的问题发表过意见。今天,当人们对这些意见重新审视时,是否可以作如是观,即其中很多精辟见解,正是20世纪的中国学者们顺应时代要求,各自从不同方面、不同角度,对中国哲学、中国文化与中国艺术思想(包括艺术批评理论)体系的民族特征,作出认真思考与现代诠释的结果呢!他们的意见,尽管有的曾引起过非议与批评,但显然为人们对这方面的问题作出进一步探索,提供了重要的思想材料与理论依据。试举几例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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