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7月,在北平召开的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上,茅盾在有关“国统区”文艺的报告中指出:文艺创作的主要缺点是“不能反映处当时社会中的主要矛盾与主要斗争”;“文艺作品的题材,取之于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占压倒的多数”;即使是写工农兵,人物的“意识情绪,则依然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接着谈到,文艺理论上的倾向与文艺创作上的倾向是“相对应的”。他特别批评了文艺思想中强调作家“生命力”、“主观意志”的倾向,认为这“离开了现实的政治斗争任务”(注:茅盾:《在反动派压迫下斗争和发展的革命文艺——十年来国统区革命文艺运动报告纲领》。)。作为从“国统区”来的代表人物,茅盾的发言预示着中国文学基础的巨大转换:文学创作与文学理论批评的意识母体,将大规模地从文艺家群体(大多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移向“工农兵”。从表面意义上看,这似乎延续了三十年代“国统区”有关文学“大众化”的讨论的主题,推进文学向大众生活、大众心理迅速靠拢。但是从周扬在同一会议上的另一个报告中对“工农兵”方向的阐释中,可以发现在作家和批评家和“工农兵”之间还存在着一种更重要的方向——党的基本政策。周扬指出:党的“基本政策,是根据各阶级在一定历史阶段中所处的不同地位,规定对他们的不同待遇,适应广大人民需要,指导人民行动的东西”;“离开了政策观点,便不可能懂得新时代的人民生活中的根本规律”;因此文艺工作者应该“将政策作为他观察与描写生活的立场、方法和观点”。(注:周扬:《新的人民的文艺——在全国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上关于解放区文艺运动的报告》。)这一论述,使“工农兵方向”的含义转变为“党的政策方向”。所谓“文艺为工农兵服务”,本质上是为党的政策服务。从1994年到1976年间的大陆文学发展的状况看,尽管文艺界的指导方针、口号几经变化,但是“党的文学”、“文艺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宗旨没有变,从实践上验证了周扬的报告。 茅盾与周扬的报告内容,预示着我国文学心理批评在发展空间上的危机。新的文学方向在两个方面为心理批评树立了屏障: 1、在批评赖以生存的文学创作方面,能够进行心理批评的作品日益稀少,从理论上说,一个社会在发生剧烈转换的时期,人们的社会心理、精神意识不可避免地会发生异乎寻常的变异。存在于作家和知识界的精神危机、存在于社会大众中的价值危机,往往是文学创作的现实源泉,然而在为政治(具体化为政策)服务的文学体系中,理解党的“基本政策”成为作家的绝对律令。作家在强烈感受到自己的思想意识与新的时代有距离的时候,首先审视的是自身的肤泛,以自觉的自我否定来偃息或者掩饰精神上的痛苦。1950年初,茅盾在《目前创作上的一些问题》的讲话中,曾经生动地谈到这种痛苦。他说:“赶任务”而不得不写政治主题,对“一位忠于文艺的作者也确是有几分痛苦的”。但是他马上用一种解释消解作家的痛苦:“既然有任务要交给我们去赶,就表示了我们文艺工作者对革命事业有用”。所以他得出结论:“与其牺牲了政治任务,毋宁在艺术上差一点”。这种状态下的文学创作,当然难以出现丰富作家自我的心理小说、戏剧和诗歌,大量出现的是没有作家精神内涵的“遵命文学”。面对这种非个人化的文学,文学评论基本上无法展开对作家的心理分析。 2、从理论与批评的方法上看,在为政治服务的引导下,必然以政治概念、政治意识、政治斗争为核心价值,出现批评中的价值一元化。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共产党所从事的政治革命,在政治学范畴里,属于无限革命,即不仅仅是推翻一个旧政府,而是要对文化、经济意识形态等等方面进行全方位的革新。因此从理论上说,政治化的文学批评也可以渗透到人的心理层面,分析人的精神心理在新的政治环境中的簸荡。但是,这种理论上的可能被文学理论中有关“人”的狭隘观念所窒息。在1949年以后相当长的时期内,文学中的“人性”观念宠罩在“阶级性”的樊笼中,文学分析逃不出“工人阶级的先进性”、“贫下中农的革命性”、“小资产阶级的摇摆性”之类框框。人的复杂的心理结构、人的心理共性、人的茫茫无际的下意识、潜意识,都被简化为阶级意识。心理批评在这种单向度的思维方式中,只能随着政治的风向捕捉人的心理中的“阶级斗争”,这就不可避免地丧失了心理批评应有的精神深度。 上述两个方面的障碍,决定了1949-1977年间的我国文艺心理批评只能是一片荒原。其间虽不乏想在沙碛上挣扎着生长的小草,但在政治台风的席卷下,每每连根拔去。挣扎与毁灭,正是这一期间心理批评的写照。 1949年—1977年的心理批评 心理批评的重要基础,是得以展开心理批评的文学作品的出现。五、六十年代,确实也出现了一些这样的作品。如小说中肖也牧的《我们夫妇之间》。(注:《人民文学》1950年第1卷第3期。)路翎的《洼地上的“战役”》(注:《人民文学》1954年3月号。)、邓友梅的《在悬崖上》(注:《文学月刊》1956年9期。)宗璞的《红豆》(注:《人民文学》1957年第7期。)、方纪的《来访者》(注:《收获》1958年第3期。)杨履方的剧本《布谷鸟又叫了》(注:《剧本》1957年第1期。)等。这些作品的共同点,是聚焦于人的心理冲突,现出人在爱与恨、理性与感觉、社会意识与个体意识之间的彷徨和焦虑。例如,《我们夫妇之间》直接涉及到男女之爱的性角色问题。“我是一个知识分子出身的干部;我的妻却是贫农出身,她十五岁上就参加了革命。”战争年代俩人恩恩爱爱,解放以后却日见疏远。从爱欲心理的角度分析,以前的恩爱,是在战争使人普遍地“男性化”的环境中滋养的,情爱中没有对女性过多的性感要求。进入和平时期,人(尤其是文化人)恢复了心理的常态,男性对女性的审美由飒爽英姿转入冶容多姿,小说中妻子那僵化的“战士风格”,自然会引起夫妇之间的心理距离。《来访者》中的康敏夫对风尘女子那执迷的爱,更有狂乱的无理性特征。而这种狂乱,本质上是时代变迁时期精神价值飘移造成的心理崩溃。这一批作品,曲折地表现了那个时代一些人的心理现实。从正常的心理批评角度看,颇有分析的价值。然而在政治思维“独具慧眼”的年代,这些作品都被“阶级斗争”之矛挑人“小资产阶级思想”深渊,遭受沉重的政治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