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后现代主义的胎动与成形 张德林:后现代主义是一场席卷欧美的文学风暴,引起了欧美文学界,文化界的普遍关注。几年前,后现代主义也极其迅速地传到我国,引起了人们广泛持久的争论:有的称之为一场与世界文学接轨的运动,也有的认为这是中国文学的灾难,分歧甚大。我认为,作为一个学术问题,我们应该持一种严肃、公允的态度,具体地分析后现代主义在汉语本土语境中存在与否,然后我们才能判断后现代主义为我们带来什么。 敬文东:后现代主义理论争鸣始于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美国,七十年代盛行于欧洲,到了八十年代已逐渐成为一种全球现象。后现代主义是一种资本主义病。它首先作为晚期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的一种泛文化现象,也即是一种后现代氛围而出现。在这样一种氛围下,传统的东西,甚至现代主义时期盛行的一些价值观念均受到挑战,其最直接后果是主体成了某种不完整的、破碎的幻象。其次,后现代主义是作为一种观察和认识世界的观念而出现,其意在打破一体化的世界这个神话,并以多元代之。再次,后现代主义是作为一种叙述话语而出现。这种叙述话语对“伟大的叙述”保持了相当的警惕,它的特征是无选择技法、无中心意义、无完整的结构,叙述过程呈发散形,意义的中心完全被消解。复次,后现代主义是结构主义盛极而衰后的一种批评风格。其特征是崇尚文字游戏,强调读者的建构性参予。 后现代主义是整个西方文化传统的结果,是在人本战胜神本而确立了人本的绝对地位的后果上萌发的。人本的必然后果是极端的个人主义、唯我论,霍布斯所谓他人是狼,萨特说他人是我的地狱,都是这个意思。人本主义带来了极其严重的后果:从对人的尊重而适得其反地走向对人的蔑视;打倒了上帝建立起科学,而科学又使人成为奴仆;从神本那里夺得做人的权利后,又在机器的丛林中无可奈何地丧失了自由……,凡此种种为后现代主义的兴起提供了逻辑起点。实际上,只一味地强调人本、强调主体,或许必然要把“自我”之外的他人视作我的对象;一味地强调中心,强调一元,就不免要将在一元与中心之外的事物认作“非我”。因此,后现代主义提出主体间性、主体间性的交流、行动、对话、反中心、崇尚边缘等等,都是为了打破一元的“我”,代之以多元之间的平等交流。从这个角度说,在西方文化的传统基石上生出后现代主义,应该是务实的、有感而发的。我们要首先强调的是:它只能是西方的产物。 张德林:这是我们要十分注意的一点。后现代主义的确是一个十分庞杂的各种思想的组合体,它很难统一起来。事实上,各家不同的学说有可能是相互矛盾的。比如,在我的印象中,哈贝玛斯就是对后现代主义持一种批评态度的,有时还十分激烈,但仍有不少人将之纳入后现代主义的集体大合唱中,当然不能说毫无道理。问题在于,后现代主义本身是几乎无法被几条简单的框框所能套住的。面对这一切,我认为,先弄清楚后现代主义主要说了些什么,它所产生的背景是什么,然后来谈中国版的后现代主义,才不失为一条诚实的路径……。 郭春林:的确如此。要讨论后现代主义,按常理首先应该给出一个合乎学术规范的定义,或者至少能概括出后现代主义的基本特征来,但这又是非常困难的,我选择了一个比较省力的办法,根据后现代主义在诸领域中的表现,以及一些后现代主义理论家的总结归纳,择取若干组重要的语词,通过对语词的理解来把握其大概。兹列举如下:消解/解构/颠覆、无意义/无实在、文本化、无必然/偶然、无选择性、无等级差别/平面化、碎片/无整体、无中心/无我、反二元论/多元、反解释/反智性、反严肃/反崇高/反精英/反古典、不确定性…… 这些词当然不可能囊括后现代主义的所有特征,也不可能概括后现代主义理论家所指涉的全部内容,但不可否认它们是理解后现代主义的关键词。而且有论者就已经指出,“语言学的转向”是后现代主义产生的知识基础,对语词的关注也就是应有的方法之一。 其实,从这些语词明显的否定意味就可以约略捕捉到一些后现代主义的基本倾向,包括“后现代主义”之“后”,“后”应该不仅仅只看做一个表示时间顺序的词,当与前举诸词等同视之。 敬文东:后现代主义可以理解为“现代主义”之“后”,这就是说,现代主义曾经谈论的话题将在后现代被绕开,后现代有与现代不同的话题。与其把后现代主义看作是对现代主义的反叛,不如看作是对它的承认,更重要的是不予理会,尽管许多后现代主义大师摆出了一付要与现代主义决斗的架式。后现代主义在这种眼光的看待下,可以呈现出另一番面目,它提倡的边缘写作也好,提倡的人死了唯有身体活着也罢,并不针对现代主义,而是在后现代主义眼中存在的一个事实。常识告诉我们,事实往往是最不可理喻、最不知从何说起的。 张德林:这是个有意思的提法。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割断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之间的血肉关系——不管他们是如同一家也好,还是誓不两立也罢。虽然米歇尔·福柯曾经指出过,历史并不总是连续向前发展的,而是断裂性地向前发展的。但具体到后现代主义与现代主义的讨论,却应该采取一种与福柯相反的看待历史的眼光。也就是说,我们可以这么看,现代主义的一摊子问题发轫于西方的机器大工业生产,而后现代主义的全部问题或许都发轫于信息崇拜,两者的起源不同;但大工业生产到信息崇拜时代的过渡还是有某些必然性的。 郭春林:思想或者思潮的发展除了外部因素外,还有内部因素,比如前面提到的“语言学的转向”,我觉得这几乎可以看成理解后现代主义的一扇窗户。所谓转向,意味着对传统语言学的背弃和重新开始。始于索绪尔的现代语言学不同于传统语言学的地方,按我的理解,就在于对“实在”和“语言”关系的重新审定上,索绪尔通过对“能指”和“所指”的分析,发现语言并不能完整地表征实在。这一点有识者指出,索绪尔并非首创,柏拉图所以说诗是影子的影子,诗人是摹仿的摹仿者,也正是说出了实在和语言间的距离和屏障。索绪尔使其更语言学化。此后,更有维特根斯坦、海德格尔等哲学家的努力,终于导致了西方思想界、学术界整体的“语言学的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