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讲学:新文化运动后期书院的发现

作 者:

作者简介:
罗志田,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四川 成都 610065),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北京 100871)。

原文出处:
文史哲

内容提要:

在20世纪20年代初,梁启超、胡适、吴宓等文化立场不同的趋新学人,不约而同地“发现”了过去书院制的优点——自由讲学。他们都看到废科举以后的新教育出现了根本性问题,而书院这一“传统”体制中,却蕴含着走向现代的可能性。清季废书院的同时也剥蚀了民间固有的办学资源,使后来想要通过自下而上的方式修改中国教育体制成为极其困难的事。然吸收“书院精神”的做法,当时已有所尝试,后来也在延续。在那个年代,他们已注意到人的物化问题,提出了从“物的教育”回归“人的教育”这样跨时代的根本主张。


期刊代号:G1
分类名称:教育学
复印期号:2023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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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20世纪20年代初,一些文化立场不同的趋新学人,因不满于当时的新教育体系,不约而同地“发现”了传统书院制的优点。这些人多具游学背景,既有胡适和傅斯年这样的“正统”新文化人,也包括提倡另类(alternative)新文化的梁启超及其追随者①,还有被视为“保守”实际却在与新文化人争西学“正统”的吴宓。他们从书院制中看到的,竟然都是自由讲学或讲学中的“自由”,一个很少与中国传统挂钩的现代关键词②。

       尽管那时反传统风气已不特别激烈,但尊西崇新的流风仍盛。在许多读书人心目中,中国文化传统还是以负面为主。也只有自身趋新和具有留学身份者,还敢于为书院说好话。即便如此,他们也不那么理直气壮,故第一并不主张完全恢复书院制,而仅提倡部分采纳书院制的优点;第二更以外来新因素为书院正名——有名曰“自由讲座”的创新型思考,也有援引美国的道尔顿制、英国的导师制来为书院制加持者。

       北伐前数年的政局以乱著称,在各种试图解决大局的努力中,这或许仅是一个小小的潜流,或所谓时代的“低音”③,连梁启超所说的“思潮”④也算不上。然而上述文化立场颇不相同的学人本在明争暗斗之中⑤,居然如此异曲同鸣,是很难得的现象。尤其反传统的旗手胡适在这个问题上主张借鉴传统,让人颇觉意外。他们大致从原本对立的起点出发,经独立思考而达成共识,并进行了相似的努力,仿佛有某种内在理路在推着众人“不约而同”地走到一起。新文化运动后期由分至合的现象是过去学界所注意不够的⑥,这一现象揭示出废科举以后的新教育已经出现根本性的大问题,让彼时以天下为己任的人不能静默,而试图改变现状。

       一、不满现行新教育

       梁启超、胡适、吴宓等人对当时教育制度的不满,主要针对的是教育变得官化、商化和程式化,机械式的教学使师生成为一种无感情的买卖关系,学生人格无从养成等弊端,而其背景,则是清末废科举、兴学堂这一学制改革带来的大变化。

       1903年,清政府颁布《钦定学堂章程》,其中《学务纲要》依据“外国学堂教习皆系职官”,规定“此后京外各学堂教习均应列作职官,名为教员,受本学堂监督、堂长统辖节制”,并特别指出“不得援从前书院山长之例,以宾师自居,致多窒碍”⑦。这一根本性的改变意味着教育者自身成为规训的对象,他们与教育行为的关系也从自主转向纪律化。民国时期,这一体制被进一步强化和固化。到1921年,蒋百里痛心疾首地说,自废科举以来之教育事业,“凡所以除旧也,而旧之弊无一而不承受,而良者悉去矣;凡所以布新也,新之利未尝见,而新之弊乃千孔百疮。……其罪恶之总根,乃在挟教育为国家事业之一之名,而将教育行政之权扩大,使教育之本体日日萎缩于行政之下。而学问二字,一方既见弃于国家,他方复见弃于社会”。那时名曰“政府提倡教育,其实乃将一切教育成为行政官吏化”,故“今日之教育状态,不能不为一种根本解决之运动”,首先就要“使教育事业脱离行政关系而独立”⑧。

       教育行政化的根源,在于晚清放弃小政府模式,而输入“政府无不可为之,亦无不能为之”的“政府万能”观念,于是仿照日本的文部省设立学部(民国时期改称教育部)。本来教育“全赖社会之自谋,国家仅任提倡检查之责”,无需“直接自办”,完全可以“不立专部”,只要“有研究学术之活力,则教育自兴”。若由“学部管理教育”,大至教科分配、教师资格和教授书籍,小到学生服装,“事事必就绳墨”。这样繁密的管理,“必碍学问之发达”。故杜亚泉大声疾呼,“今日之教育行政,正误在以官厅为学术之中心”,并提出若“事事依赖政府而为之”,还会导致“民间独立心之薄弱”⑨,其影响之广远,就不仅限于教育了。

       教育行政化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教育的商品化,即蔡元培所谓“使学术之授受,同于商贾之买卖”⑩。梁启超也指出,当时学校里“学业之相授受,若以市道交”,师生“交易而退,不复相闻问”(11),且教学“大都注重在智识方面,却忽略了智识以外之事”,致使“学校只是一个贩卖智识的地方”(12)。

       学校性质的转变,使教学方式变得程式化。教学如机械,是那时不少人的同感。学校“多变成整套的机械作用,上课下课,闹得头昏眼花。进学校的人大多数除了以得毕业文凭为目的以外,更没有所谓意志”,其实“也没有机会做旁的事情”(13),不啻学校“日日驱社会上有能力地位之青年,变为不合用之机械”(14)。

       学校商品化和教学机械化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师生间感情淡漠。蔡元培观察到,“自科举废、学校兴,师弟之间之感情,遂一落千丈”(15)。余家菊也回顾说,“在私塾时代,师生间的感情最浓”,是中国历史上的一种遗风。然而自实行班级教学以来,“师生都忙碌于形式的教学中,没有真正的切磋、自由的谈论”。即使偶有课外交往,也“多是一面的活动,鲜能为情意的沟通”(16)。

       最严重的问题,则是学校忽视了对学生人格的培养。梁启超早在清末就指出,教育的宗旨,在“使其民备有人格(谓成为人之资格也,品行、智识、体力皆包于是),享有人权”(17)。蔡元培后来也强调,“教育是帮助被教育的人,给他能发展自己的能力,完成他的人格,于人类文化上能尽一分子的责任;不是把被教育的人,造成一种特别器具”(18)。然而民国的新教育,“中国原有的精神固已荡然,西洋的精神也未取得”,甚至“连智识也不能贩卖了”,于是“改造教育的要求,一天比一天迫切”(19)。改造的方式,即蒋百里提出的“以人格的精神,易物质之授受”(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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