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维纳斯的语言观既有同其时代语言学的对话,更有同海德格尔的对话。海德格尔的语言哲学在当代人文思想领域产生了较大影响,20世纪90年代以来,对海德格尔语言哲学的关注在汉语学界蔚为大观。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1947)中,海德格尔将语言称为“存在的家”①,这一方面把语言提升到存在论的高度,另一方面也相当于用一种更高的范畴来引领存在,此种更高的范畴便是语言。无论在海德格尔还是列维纳斯那里,语言在思想体系中的作用都极其重要。列维纳斯以存在者的意义来超出存在,他同样以回应他人的言说超出了海德格尔“让存在”的言说。 列维纳斯早在1948年的讲座“话语与沉默”中,便对海德格尔的语言观提出了明确批评②。他的批评既涉及海德格尔前期在《存在与时间》(1927)中对语言作为言谈的理解,也涉及后期海德格尔对语言的本质作为诗意语言的诠释。列维纳斯指出:虽然海德格尔提出了著名的观点“语言是存在的家”,但他极其蔑视日常语言,以及一切除希腊语和德语外的语言。海德格尔认为这些语言是非哲学的,只会将人带向闲谈与沉沦——非本真的生活。而为了探索本真性的思想,他经常要参考希腊词源,因为他认为希腊语是语言被历史“污染”之前的纯净形态,甚至是对哲学本身的启示③。后期海德格尔虽将诗意语言——尤其是前苏格拉底思想家们的诗意残篇视为存在的启示性表达,但这种表达的旨趣完全不在于同他人交流,而在于思想,仍是一种哲学之诗,也只有少数思者能懂④。在列维纳斯看来,海德格尔的语言观正如他讲座第一节的标题所示,体现了“语言的不幸与伟大”⑤。 这次讲座标题中“话语”与“沉默”的对比,构成了他在后来的代表作《总体与无限》(1961)以及《异于存在》(1974)中思考语言问题的主要线索,同海德格尔的语言观构成或隐或显的对话。下面我们将围绕“沉默”与“声音”这两个关键词来探讨列维纳斯与海德格尔的思想对话:先大致呈现海德格尔语言观哲学的脉络及其与沉默的关联,然后讨论列维纳斯为何质疑沉默,以及他针对沉默而提出的“声音”、“话语”(le Discours/la Parole)、“面容”和“言说”(le Dire)等关键词所具有的哲学和伦理意味,最后揭示列维纳斯如何通过对语言作为他者之启示的思考而重启犹太先知精神,从而对海德格尔关怀“筑居思”的语言哲学及其神秘主义倾向构成尖锐批判。 一、语言作为沉默之音 早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就开始讨论语言现象,并指出语言和此在的彼此相属性。此在的在世存在状态展开是经由生存者在朝向死亡之途中的现身与领会、自我质询与解释来实现的,因此,语言便成为此在展开生存论建构必不可少的环节:“话语同现身、领会在生存论上同样原始。”⑥海德格尔将语言区分为话语和言谈。话语(das Rede)指言说的内容,言谈(die Sprache)作为对话语的道说,是话语的“在世存在”,与他人的共在,“把话语道说出来即成为语言”⑦。 在《存在与时间》第34节《在此与话语、语言》中,海德格尔分析了言谈、倾听和沉默这几种语言现象。在这里,话语的道说除了言谈,还包括倾听与沉默。甚至,倾听与沉默是比言谈更本真的话语。“话语对生存的生存论的组建作用只有通过听和沉默这些现象才变得充分清晰。”⑧倾听体现出话语同领会的内在关联:只有能听的人才能说,听领会着同他人一道在世存在。同样,沉默是话语的另一种本质可能性:只有能说的人才能沉默;比起漫无边际的清谈和闲言,沉默更本真地形成领会。海德格尔虽承认语言和此在同样内在地具有与他人共在的结构,但确如列维纳斯所指出的,他视日常语言为“常人”的存在样式,即被抛入公众意见之“闲言”的此在沉沦,而将沉默作为语言的本真状态:“缄默才揭露出‘闲言’并消除‘闲言’。”⑨ 在后期海德格尔著作中,沉默作为语言的本真性得到了进一步强调。语言作为沉默之音这一命题被充分发展起来。较之《存在与时间》,海德格尔后期思想彻底推进了已然被开启的语言学转向。例如在《艺术作品的本源》(1936)与《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1936)中,他不再谈论语言的存在论基础功能,而强调语言就是此在本身。过去作为此在环节的语言,获得了此在的尊贵地位:不是人在说语言,而是语言自己说话,人是由于被语言用于说话才成为人的;不是人创造了语言,而是语言创造了人。 语言担保了人作为历史性的人而存在的可能性。语言不是一个可支配的工具,而是那种拥有人之存在的最高可能性的居有事件。⑩ 人只能通过语言来发现自身,而本真的语言则是存在在言说,本真的语言在于回应存在无言的声音。 这时,海德格尔也开始使用“道说”(Sage)来谈论本真的语言。“Sage”意为显现,让某某被听见、被看见,是指语言通过命名存在者,把存在者带向词语而显现出来。“这样一种道说乃澄明之筹划,它宣告出存在者作为什么东西进入敞开领域。”(11)这一思想后来发展为“语言是存在的家”(12)和“语言允诺”(13)。发表于1959年的《在通向语言的途中》,海德格尔明确视道说为“沉默之音”(14),并认为沉默之音是人的本质的归属。“只是因为人归属于沉默之音,终有一死的人才能够以自己的方式作发声之说。”(15) 在海德格尔那里,源初的呼声是浩瀚(Weite)与沉默并存的语言。沉默并非杳无声息,而是比一切声音更本原,比一切运动更动荡,比一切活动更活跃,因为那本真的语言——“大道”(Ereignis)只能被暗示。道说在沉默中为世界关系,亦即海德格尔所说的世界四重整体——天地人神——诸地带开辟道路,将它们聚集到一种切近性中:“这种无声地召唤着的聚集,我们把它命名为寂静之音。它就是:本质的语言。”(16)本质的语言作为源初的呼声,并未由于日常语言的干扰而喑哑,它只是缄默不语而已。诗人的任务便是守护这种好的沉默,说不可说之神秘。沉默由此被视为给予和允诺的源头,沉默是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