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的“复魅”:回到形而上学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旭光,lxg74@shnu.edu.cn,上海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上海师范大学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研究中心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原文出处:
文艺理论研究

内容提要:

美学需要形而上学,只有从形而上学的角度,才能说明审美活动的特殊性,才能解释审美活动的超越性与理想性。没有形而上学对于理念的设定,对于普遍性的设定,鉴赏判断就不可能产生,因而说审美是形而上学的孩子,只有在形而上学的思维中,才可能产生审美。形而上学的缺位必导致理想的缺乏,艺术因此沉入生活,而审美就沦为快感。只有重新确立审美的形而上学维度,才能够使得审美得以“复魅”。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4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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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回形而上学!这对于美学而言,不是出于怀旧与缅怀,而是出于需要。当美学在过去一百五十年经历了心理学、社会学、文化学、语言学等等学科的洗礼之后,人们似乎忘记了,对美的追问起源于形而上学,形而上学是美学的本源与母亲。形而上学和美学之间的关联一再被斩断,也不断被救回!对美的追问之所以诞生,是因为形而上学需要美学,而当下继续追问二者的关联,是因为美学需要形而上学。

      由于分析哲学在“人文学科”领域之中的滥用,许多人文学科仍然沉陷在自我否定的泥淖中,而美学受害尤深。美学甚至丧失了追问“美是什么”的勇气,最终沉沦为审美活动的解释学——它本为应当站在审美活动前面,现在却无可奈何地跟在审美活动的后面。美学在当代几乎成了文化学的一部分和快感理论的附庸。经过分析哲学的删剔之后,连“美”都不存在了,现在甚至连“审美”和“美学”这样的词都成为可疑的了。审美之衰,莫过于是!美学是一门脱胎于形而上学的人文学科,它不是“社会科学”,它有一种深刻的形而上学性,包含着形而上学中最积极的因素,一旦这些因素被抛弃了,那么美学除了对审美经验与审美活动进行“描述”与“解释”之外,别无它用,因此就丧失了作为理论的“实践性”。必须重提审美的形而上性质,重建“美”的形上魅力,让美学重新成为一门具有人文实践性的“理论”,让审美重新成为一种人类精神的最高趣旨。

      一、审美的形而上学性

      美学和形而上学之间,审美与形而上的思想方法之间,本身有着深刻的联系,只不过这种联系被我们遗忘了。形而上学需要美学,因为当形而上学建构出一个存在论上的本体,甚至是宇宙论上的本源的时候,它必须要解决本体与现象之间的对立。形而上学坚信本体应当在现象中呈现出来,否则本体的存在就是不可知的。一旦本体需要呈现为现象,就会产生二者间的匹配性关系。对“美”的规定就产生在这个关系之中:当现象完美地呈现出本体时,这个包含着本体的现象就是“美”。在形而上学的思想方法中,美的事物类似于一个以本体为核心的透明结晶体,美的程度取决于结晶体的透明程度。这就构成了具有唯实论倾向的形而上学家们在解答“美”的问题的时候所体现出的普遍观念,最初是柏拉图与新柏拉图主义者,如普罗提诺、伪狄奥尼修和费奇诺,后来是黑格尔,登峰造极的是叔本华,这些理念论者都不得不求助于美学来解决体系性的要求——本体如何呈现出来?

      另一些形而上学家借助于“光”的概念来解决形上本体如何显现出来的问题,一部分新柏拉图主义者,基督教的神父们与神学家,谢林,最新的一位是海德格尔,他们以光照论为传统,把“上帝之光”、“绝对之光”、“存在之光”等作为美的本体。这更像是一种比喻,但却说明了本体或者“存在”与美的同一性关系。①

      形而上学家们以理念的“显现”或者存在之“光”来解说“美”的产生,这种观念当然经不起分析哲学的批判,也经不起经验论者分析与批判,因为在一个唯名论取得全胜的时代,“存在”、“本体”、“绝对”这些概念似乎只有在形而上学的语境中才有意义,而这些由理性建构出的宏大概念,或者对世界之统一性的抽象追问,由于其与经验世界无关,与知识的有效性无关,因而被逐出了人文科学的领地。无论是“光照论”还是“绝对”或者“存在”的“显现论”,都只具有哲学史意义,而没有理论的实践意义,因而,建立在这些宏大概念之上的美学,当然也同样没有意义。形而上美学就此被放弃了。

      然而真的可以放弃吗?康德说道:

      人类精神一劳永逸地放弃形而上学研究,这是一种因噎废食的办法,这种办法是不能采取的。世界上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有形而上学[……]至今被叫做形而上学的东西并不能满足任何一个善于思考的人的要求,然而完全放弃它又办不到。(“未来”163)

      为什么办不到?这关系到形而上学的意义与功能。形而上学是理性以自己的建筑术构建起来的超越性的抽象世界,这个世界使得人可以把由知性获得的知识的碎片整合为一个逻辑化的整体,赋予这个世界以统一性,正是这种统一性,使得理解或者批判成为可能。对于人类的实践而言,重要的不仅仅在于形而上学所给出的世界的统一性,还在于这种追求统一性的思想方法:“形而上学就是一种超出存在者之外的追问,以求回过头来获得对存在者之为存在者以及存在者整体的理解”(海德格尔,《路标》137)。关键的是“对整体的理解”,理性以这样的方式把我们通过知性认识到的世界整合为一个整体:首先进行反思,获得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本体”,并把这一“本体”确立为理解整个世界的逻辑起点,而后以本体为根据,以逻辑演绎的方式来解释和评判诸存在者,而在这一过程中,还需要从目的论的角度对世界的存在与发展确立一个“目的”,从而赋予世界以意义与价值。这实际上是一种融透视、归纳、演绎为一体的理解世界的方法和思维方式,这就是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这种思想方法使得人类可以走在“经验”的前面,如果人类的知识仅仅源自自己的经验,那么人类有没有可能走出自己的经验?“走出”意味着“扩大”,而扩大导致知识的增加,但凭经验自身是走不出经验已有的范围的。只有在理性的指引下,实践主体才可能扩大经验,科学所遵循的普遍原则——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所取得的成功证明了这一点。“假设”建立在对对象的整体把握及对事物整体发展的预测上,这种预测是理性推论的结果;求证意味着进行经验性的实验。理性推论先于经验实证,从这个意义上讲,扩大知识,探索事物发展的必然性,从整体的角度认识对象及其构成,这都离不开形而上学及其思维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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