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国家的民主何以衰退:基于对美国政治极化的分析

作 者:

作者简介:
倪春纳,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

原文出处:
江苏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近年来,美国政治的发展趋势挑战了西方国家的民主不会发生衰退的观点。在选举制度层面,面对激烈的竞争,两党操纵选举进程,使选举成为限制民主的工具,从而削弱了程序正义,导致了选举公正性的缺失。在权力结构层面,传统的分权制衡机制发生变异,“机构分权”被“党派分权”所取代,党派利益被置于民主原则之上,对行政权力的约束越来越形同虚设。在治理绩效层面,政治极化使政治体制功能发生紊乱,两党更加关心如何获得选举优势而不是更好地治理国家,国会甚至无法履行基本的职能,民主治理陷入严重困境。此外,政治极化还削弱了美国社会对民主价值理念的支持。比较政治学的经验表明,当前的美国民主正处于严重的衰退之中,甚至面临着制度崩溃的重大风险。


期刊代号:D0
分类名称:政治学
复印期号:2022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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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亨廷顿曾指出,20世纪70年代开始的“第三波”民主化不会永远持续下去,而是面临着民主退潮的严重威胁①。拉里·戴蒙德较早发现,全球自2006年起即进入了明显的“民主衰退期”。但是该论点并没有被国外主流学术界所接受。然而,从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到欧洲爆发民粹主义浪潮再到美国国会山的暴乱事件,充分暴露出自由主义民主制度的脆弱性,同时也挑战了西方国家的民主不会发生衰退的观点②。根据“民主多样性”机构的统计,2021年,全球自由主义民主国家的数量锐减至34个,覆盖人口仅占全球总人口的13%。即使加上55个“选举式民主国家”,西方所谓的“民主国家”人口数量也仅占全球总人口的30%。不论是从国家数量还是从人口比重来看,“第三波”已经悄然退潮至“冷战”结束之前的状态,全球的政治发展已经进入重要的分水岭③。戴蒙德指出,比总数更令人不安的是发展趋势及其发生的地方,助长当前这一趋势的正是美国民主稳步而令人震惊的衰落④。

      政治极化是窥视西方民主困境的重要视角,也是当今美国政治最为显著的特征⑤。政治极化是指政治精英和公众在公共政策和意识形态上变得越来越分裂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社会中的多样性差异越来越沿着单一维度排列,在一系列问题上形成“我们”与“他们”的尖锐对立。政治对手不仅仅是竞争者,而且被认为是敌人甚至是叛国者⑥。在美国,政治极化主要有以下几种表现形式。

      首先,基于意识形态的极化。政党往往通过塑造意识形态标签以区别于对方政党,在选民中培养忠诚的核心追随者,并降低选民投票决策的信息成本。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国会两党议员都逐渐偏离了意识形态的中心位置,在医疗改革、堕胎权利、枪支管制等广泛议题上,两党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随着两党之间的意识形态重合部分逐渐消失,寻求共同点进行跨党派合作的可能性越来越低。

      其次,基于社会身份的极化。公民对依附于特定政党的社会群体的认同也可以简化投票选择。如选民可能通过家庭或社会关系认为某个政党代表其利益,并将党派忠诚内化为其社会群体身份的自然延伸。目前民主党和共和党不仅在意识形态上的分歧越来越大,而且各自分别代表着选民中截然不同的部分,在种族、宗教、性别和地理等方面存在着显著差异。随着社会群体成员身份和党派认同日益紧密地联系起来,个体会更强烈地认同其内部群体,同时降低对外部群体的宽容,结果导致在党派激烈竞争的环境下,两党成员即使不存在政策分歧,也可能基于社会身份而厌恶甚至憎恨对方⑦。

      最后,基于党派竞争的极化。国会中的党派会运用“战略性反对”手段,有意采取不同于对方阵营的议题立场,攻击并反对对方提出的任何倡议。党派竞争加剧极化还与两党力量的相对均衡有关。在当前的第117届国会,参议院中两党以50∶50平分秋色,最后由副总统哈里斯的关键一票决定党派归属,众议院中民主党以微弱的4席优势成为多数党。在1980年以来的70%以上的时间里,不同党派分别控制着国会和总统职位⑧,同时国会两院的多数党也多次发生变化(参议院7次,众议院4次)⑨。当两党面临着竞争加剧和微弱多数的基本现实时,多数党越来越依赖本党议员的高度团结,几乎需要完全一致才能通过其党派的优先事项,这反而又进一步强化了政党内部的凝聚力。

      一、程序正义消解与选举公正性的缺失

      政治极化对美国选举具有复杂的影响,鲜明的意识形态标签可以明确展示政党的立场,提供清晰的线索帮助选民做出投票选择;激发更加广泛的政治参与,提高选民投票率;克服党内分歧,形成强有力的政党⑩。但是,面对激烈的竞争,两党操纵选举进程,使选举成为限制民主的工具,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通过操纵选区划分和剥夺选民权利以获得不公正的选举优势。

      一方面,党派操纵选区划分被认为是“一种极大地降低民主制度民主性的黑暗艺术和现代科学”(11)。在美国,各州必须每隔十年根据人口普查结果,对各州国会众议院的席位重新进行分配,同时重新调整国会选区和各州议会选区。在这一过程中,控制州立法机关和选区划分委员会的政党往往通过操纵选区划分,将人口居住区划分成若干形状极不规则的选区,以“稀释”或“打包”特定选民群体,进而使自己获得原本并不存在的选举优势。

      通过选区划分改变选举结果对国会和州立法机构的控制权产生了重要影响。在2011-2020年的重新划分选区周期中,共和党通过操纵选区划分在众议院获得了17个议席的党派优势(12)。在各州议会的选举中,操纵选区划分使共和党候选人在赢得与民主党候选人相似得票率的情况下,却能获得比后者多出9%的议席数量(13)。2022年的国会中期选举在新一轮选区划分的背景下展开。目前共和党在划分选区方面继续保持优势。共和党控制了21个州国会选区和24个州议会选区的划分主导权,而民主党仅控制了8个州国会选区和10个州议会选区的划分主导权(14)。为了在今后十年保持或获得更多的选举优势,两党都不遗余力地对国会选区进行有利于自己的划分。如在共和党控制下的得克萨斯州,有色人种增长数占人口增长数的95%,使该州将在今后十年内获得众议院两个额外席位,然而新划分的2个选区却以白人选民为主体(15)。民主党控制下的俄勒冈州也通过重新划分选区,使民主党的“安全选区”由原来的2个增至4个,“摇摆选区”则由2个减至1个。党派操纵选区划分严重削弱了美国选举的公正性,这不仅仅是某个党派应该获得更多代表性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侵犯了民主原则的核心价值,因此被批评为“民主之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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