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聪明才学、艺术习尚,莫不溯源于古典时代”,①古典中国对应着一个伟大的古典时代。林志纯认为,中国的古典时代由“古典之五帝三代”“古典之春秋”“古典之战国”三个阶段构成,六国或战国是古典时代向帝国的过渡,由此顺延至刘邦建立汉帝国,皆属古典时代。②这一观点被后来学者普遍接受,但也有学者主张将古典时代从先秦顺延至两汉。裘锡圭指出:“我们这个‘古典学’是比较名副其实一点,主要就是研究作为我们文明源头的那些上古典籍。主要是先秦的,但也不能讲得那么死,秦汉时候有一些书跟先秦的书关系非常密切。”③常森认为:“将中国古典学的核心研究对象限定在先秦两汉时期不仅不背离古典学成立的基本意旨,而且契合中国文明发展的实际,具有充足的现实和逻辑依据。”④本文赞成古典时代从先秦顺延至两汉的观点。古典学术是古典时代伟大的文明成就和精神标志,具有本源与恒久意义,“三经三礼,诸子百家,自黄帝至共和,自孔子至司马迁;兴于邦学之日,以古典不朽传之今朝”。⑤六艺是古典时代中华文明的伟大精神创造,是中国古典学术的精神元典,也是中国古典学术走向成熟和体系化的逻辑起点。在长约800年的周民族历史进程中,随着礼乐文化建设周期的变化,六艺的内涵和外延不断发生变化:六艺之名从“旧六艺”发展成“新六艺”;“六艺之教”从“旧学科”发展成“新学科”;“六艺之学”从“官学”发展成“私学”;“六艺之文”从“旧文言”发展成“新文言”;“六艺之道”从技能技艺发展成“尊德性而道问学”。“六艺之变”分别从学科进化、生成机制、语文特征、价值内涵等各个层面构建起中国古典学术的体系框架,垂范后世,成为中国学术的本源。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本文立论的第一个前提是从六艺演变的视角探讨中国古典学术的生成,但并不认为六艺就是中国古典学术的全部。后世被分类纳入经、史、子、集的各类先秦两汉元典均具备中国古典学术的本源性质,其中,诸子之学尤其具有古典时代的学术特质,但这些因素并不影响六艺作为中国古典学术核心主干的地位。第二个前提是从古典学视角审视六艺的流变。古典学既是一门学科,也是一种方法。作为一门学科,古典学强调整体性,德国学者维拉莫威兹指出:“把古典研究定义为Altertumswissenschaft——古代研究的科学是研究希腊—罗马世界方方面面的科学:语言、文学、历史、哲学、法律、考古学、社会生活以及古代世界所呈现的任何方面。因此,古典研究的目的是提高我们对古代世界的整体理解。”⑥他反复强调把不同学科联系在一起的古典学观念,认为“古典学术这类研究必须要混合各个不同领域来进行”,⑦必须“打破古典学科之间的界限来进行整体研究”。⑧作为一种方法,古典学也强调整体性。维拉莫威兹警示说:“我们的科学方法也是浑然一体的。把古典学划分为语言学和文学、考古学、古代史、铭文学、钱币学,以及稍后出现的纸草学等各自独立的学科,这只能证明是人类对自身能力局限性的一种折中办法,但无论如何要注意不要让这种独立的东西窒息了整体意识。”⑨本文对有关六艺文本及其思想流变的研究将努力尝试这种整体性思路。古典学视野中的六艺,既不设定为某单一学科,如文学、史学、哲学或其他学科;也不设定某特定研究模式,如思想史或观念史路径。它既是古典学的,也是整体性的。 一、“六艺之教”:从“旧学科”到“新学科” 马一浮说:“学者当知六艺之教,固是中国至高特殊之文化:唯其可以推行于全人类,放之四海而皆准,所以至高;唯其为现在人类中尚有多数未能了解,‘百姓日用而不知’,所以特殊。”⑩马氏所说的“六艺之教”是指《诗》《书》《易》《礼》《乐》《春秋》“新六艺”之教,由春秋末期孔子首创。实际上,“六艺之教”可以上溯至三代,周初开始系统化定型,并确定为礼、乐、射、驭、书、数,被称为“旧六艺”。六艺前后两个阶段一脉相承,共同组成“六艺之教”的完整体系。“旧六艺”演变成“新六艺”,新学科取代旧学科,是“六艺之教”的重大变革。这些变革优化了“六艺之教”的学科结构,确定了学科体系的基本框架,促进知识分子阶层出现,在特定的学科领域生成了专门的知识谱系。“六艺之教”为中国古典学术培养了专门人才,奠定了学科基础。 1.“六艺之科”:中国古典学术的学科设置 周初制礼作乐、礼典运行需要大量具有专门知识的专业人才,“六艺之教”随着礼乐建设规模的扩大而兴盛。据《周礼》记载,周代职官有六大系统,每一个系统之下的每一个职官又统领60个官职,一共3360个职位,由此构成规模庞大的官僚体系,这些职官均需由具备专门礼乐文化修养的“知识人”承担。从国都至乡遂,从王畿至九畿,礼乐知识素养必须通过相关教育来完成。为了适应社会政治文化变革的强大需求,周人建立起了以礼乐教育为核心的完整而严密的教育体系,其中最重要的是设于王城和国都的“国学”。与周代礼乐文化建设周期同步,这些以“国子”为教学对象的“国子之教”,开启了中国古代教育史的精彩序幕。“国子之教”即“六艺之教”,以六艺为教学内容,以六艺为课程体系,以精熟六艺为培养目标。六艺既为课程之总称,也为学科之要览,中国古代学科分类、课程分类的体系性结构雏形初现。 六艺之名始于《周礼·地官司徒》:“保氏掌谏王恶,而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11)又曰:“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一曰六德:知、仁、圣、义、忠、和。二曰六行:孝、友、睦、姻、任、恤。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12)从《周礼》的记载看,“国子之教”除六艺外还有其余教学内容,如“六仪”,《周礼·地官司徒》云:“乃教之六仪:一曰祭祀之容,二曰宾客之容,三曰朝廷之容,四曰丧纪之容,五曰军旅之容,六曰车马之容”。(13)如舞蹈,《周礼·春官宗伯》云:“乐师掌国学之政,以教国子小舞。凡舞,有帗舞,有羽舞,有皇舞,有旄舞,有干舞,有人舞。教乐仪,行以肆夏,趋以采荠,车亦如之”。(14)贵游子弟(15)另加“三德”“三行”,《周礼·地官司徒》云:“以三德教国子:一曰至德以为道本;二曰敏德以为行本;三曰孝德以知逆恶。教三行:一曰孝行以亲父母;二曰友行以尊贤良;三曰顺行以事师长。居虎门之左,司王朝,掌国中失之事以教国子弟,凡国之贵游子弟学焉”。(16)学业特别优秀者再增设更深层次的教学内容,《周礼·春官宗伯》云:“大司乐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国之学政,而合国之子弟焉。凡有道者,有德者,使教焉。死则以为乐祖,祭于瞽宗。以乐德教国子,中、和、祗、庸、孝、友;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以乐舞教国子,舞云门、大卷、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17)“乐德”“乐语”“乐舞”只教授有道、有德者,这样的课程设置属于更高要求,具有很强的实践性、专门性和针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