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J120.9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0012(2022)02-0059-10 “南北”问题是中国古代文学艺术理论批评中的重要论题,古人区分南北差异,起初基于地理环境的比较。在长期适应外界地理环境的过程中,由于受到不同地域地形地貌、气候条件的影响制约,人类在社会生产生活方式、气质性格、语音强调等方面产生很大差异,进而影响到人的审美情趣与艺术活动,也呈现出稳定而鲜明的地域特征。然而随着社会历史的不断演进,门类艺术的渐次发展成熟,不同时代理论家对艺术的认知理解、思想观念、审美情趣等都在发生变化,尤其是在艺术发展至高度成熟的阶段,面对艺术实践领域异彩纷呈的风格事象,理论家不仅关注个体风格的独特性,而且更关注共性风格的相通性。从宏观层面审视艺术“南北”问题,成为理论批评的热点论题。考察历代艺术理论文献发现,古人区分南北差异,从南北艺术事象的描述到南北艺术审美特色的概括,最主要的着眼点在于风格,以简洁凝练的语词概括南北艺术整体风貌或审美特点,在艺术批评领域形成了一系列对立性风格范畴。从整体来看,不同门类艺术“南北”论相关风格范畴,并非相互隔绝、互不干涉,而是彼此之间存在相通之处。鉴于此,从艺术学理论学科视角出发,借鉴比较学方法来探究艺术的南北差异,挖掘风格范畴的内在关联,非常重要而且必要。 一、艺术“南北”论的萌芽与事实存在 “南北”是一个地理学概念,对地理环境对人群自身及其活动的塑造作用,古人早有认知。孟子云:“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尽心上》)[1]荀子也说:“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非天性也,积靡使然也。”(《儒效》)[2]《淮南子·地形训》指出“土地各以其类生”,地理环境作为客观存在的物理空间,对生存其间的人群,不可避免地打上地域的印记,“是故坚土人刚,弱土人肥,垆土人大,沙土人细,息土人美,秏土人丑”[3]。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一)“南方之强”“北方之强”的对比 关于南北方的对比,最早见于《礼记·中庸》——“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在孔子看来,“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在南北方之间,缘何出现如此明显的差异呢?唐孔颖达注疏云,“南方,谓荆阳之南,其地多阳。阳气舒散,人情宽缓和柔”,“北方沙漠之地,其地多阴。阴气坚急,故人性刚猛,恒好争斗”[4]。宋庄绰也认为,“大抵人性类其土风。西北多山,故其人重厚朴鲁。荆扬多水,其人亦明慧文巧,而患在轻浅”[5]。这表明南北地理位置、地形地貌及气候条件等客观因素对人的性格、精神具有强烈影响、塑造作用,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苏联学者普列汉诺夫特别强调地理环境对早期人类活动的决定作用,认为人类社会生产力部门的最初分布,不是取决于人的意志,也不是神的力量,而是决定于特定的地理环境,“周围自然环境的性质,决定着人的生产活动、生产资料的性质”[6]。地理环境为人类生存提供所需的物质资料,也影响着人类活动类别和气质品行。《汉书·地理志》云:“天水、陇西,山多林木,民以板为室屋。及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7]相对而言,艰苦恶劣的环境,容易培养出吃苦耐劳、勇于斗争的精神,而物资丰盈的环境,容易滋生出贪图享乐、骄奢淫逸的品性,诚如《国语·鲁语下》所云:“沃土之民不材,逸也。瘠土之民莫不响义,劳也。”[8]从我国南北地域来看,北方高山苦寒、物资匮乏,南方丘陵平原、物资丰盈,造就了南北方不同的生产生活方式与人群的精神气质,进而影响到文学艺术创作在审美趣味、风格特点上的显著差异。 (二)艺术“南北”差异的事实存在 古人区分南北差异,始于口头演唱的“南北音”比较。据《吕氏春秋·音初》载: 禹行动,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实始作南音。[9]199 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视之,鸣若谥隘,二女爱而争搏之,覆以玉筐,少选,发而视之,燕遗二卵,北飞,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终,曰“燕燕往飞”。实始作为北音。[9]201 其中,“南音”大体产生于江淮流域,《诗经》中的周南、召南属于“南音”系统。而“北音”大体在河洛之间。虽然《音初》仅对不同方位人类口头演唱的早期形态做了描述,尚未采用标识风格的范畴语汇概括南北音的审美特色,但从其描述的事象差异,可推论南北方诗乐一定具有不同的风格特点。 “音”在古人眼里,具有强烈的反映功能,“音”是体现地域民俗风情、表达人的内心情感、洞察人的志趣德行、反映国家兴衰和政权统治、衡量君子小人的主要途径。“凡音者,产乎人心者也。感于心则荡乎音,音成于外而化乎内。是故闻其声而知其风,察其风而知其志,观其志而知其德。盛衰、贤不肖、君子小人皆形于乐,不可隐匿,故曰乐之为观也深矣。”(《吕氏春秋·音初》)孔子《论语·阳货》篇指出,诗可以“兴”“观”“群”“怨”,还可“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表明诗乐除了具有反映政权统治与风俗民情的社会功能,还具有认识自然环境的教育功能。因此,不同地域环境的诗歌(民歌),在风格上也必定迥然有别。 《诗经》与《楚辞》作为中国早期文学代表,具有鲜明的地域风格。《诗经》之国风大部分是北方歌曲,《楚辞》则有着浓郁的南方特色。然而一直以来,“人们尚未把南方文学作为一个独特的系统,与北方文学分疆划派”[10]。尤其是六朝之前,北方一直是中国政治文化的中心,人们对北方文学的关注度远高于南方。然而,自西晋以降,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南移,分裂为南北朝,人们对南北方的认知愈加明晰,不仅限于地理环境,还有人文环境、哲学思想、审美趋向及文学艺术等方面。从六朝文论只言片语中,可以发现批评家对南北文风的认识与态度。南方刘宋文学辞藻华丽、精细柔美的文风,屡遭文论家的批评,刘勰推崇建安风骨,欣赏“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11]的文风,力矫齐梁软媚诗风。颜之推对比南北(古今)之文,提出“并须两存,不可偏弃”①主张,正是基于对南北文风之弊的深刻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