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写中文”  

作 者:

作者简介:
吴子林,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原文出处:
南方文坛

内容提要:

06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2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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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OI:10.14065/j.cnki.nfwt.2022.02.008

      作为未来述学文体之预流,“毕达哥拉斯文体”的创构意欲从理论与实践上解决一个多世纪以来遗留的历史与现实问题,其核心任务是“重写中文”,重建汉语思想的文体。作为“毕达哥拉斯文体”的语言根基,汉语如何形构“毕达哥拉斯文体”文化拓扑空间之“点”“线”“面”?其文化拓扑结构彰显着怎样的汉语特质及其文化精神?“重写中文”的重任及其路径何在?这些都是亟待省思的重要问题。

      “重写中文”:一个世纪难题

      人的生存是对生命的具体展开,书写则是将其折叠入语言时间的旋律之中,延展人的生存空间,升华其视界、信念与胸襟,呈现一种时空流动之美。然而,垄断现代的是技术的语言,是可批量复制、操作的信息语言,它使包括人在内的一切都成了工具,或是物的工具,或是人的工具。我们制造而不是创造着语言,贫乏的语言正无限疯长:在西方理论的炫光里,中国语境残缺不全、面目全非,外来词或借用词未能溶入母语的血脉,依然保持着“外来入侵者”的身份,“语言不再被经历,语言只被言说”(乔治·斯坦纳语);在概念的迷宫里,从概念分娩概念,从教条分娩真理,从书本分娩书本,修辞代替了文采,行话替换了思想,灵活的精神活动变成机械的习惯,被概念所主宰,剩下的只有虚无;拘囿西方理论学说畏葸不前,依据确定概念与体系裁定现实,蜷缩格式化的述学文体,智识经验招致毁灭性灾难,襞积堆垛稗贩术语,“博士书券,三纸无驴”,无异于思想自尽。这样的知识的价值何在?文化精英们可以这样浪费自己、虚掷光阴吗?

      1947年,在《纪念北京大学五十年并为林宰平祝嘏》一文里,现代哲学家熊十力曾痛斥这一学术痼疾:“清季迄今,学人尽弃固有宝藏不屑探究,而于西学亦不穷其根柢。徒以涉猎所得若干肤泛知解妄自矜炫,凭其浅衷而逞臆想,何关理道?集其浮词而名著作,有甚意义?以此率天下而同为无本之学,思想失自主,精神失独立,生心害政,而欲国之不依于人、种之不奴于人,奚可得哉?”①

      一个多世纪过去了,植根于文化沃壤的“元气”弥散之后,与古代汉语文献相比,现代汉语所书写的大多是“习作”,只是“行过”,而无所谓“完成”。特别是当下的述学文体,它们从语词的世界溃退凋谢,以一套反文学性的“行话”或“黑话”来书写,追求所谓的科学性或客观性;漂泊在无性繁殖的世界,语言不再成长,不再提供人文秩序,不再传递人性精华;陋见、佞见、定见、曲见,不绝如缕。言辞的贫瘠与思想的贫瘠共生。一个时代丧失自身的语言,所有的人都被抛在了思想荒原,“无家可归”。各种蔓生的“思想枝桠”盘旋于诸多疑问,“重写中文”成了一个世纪难题。“毕达哥拉斯文体”的创构,意在破解这个世纪难题。

      中国的甲骨、埃及的莎草、亚述和巴比伦的泥板、毕昇的活字、贝尔的印刷机、盖茨的屏幕……此时此刻,身处一个听命于数字而不是词语的时代,穆尔法则、梅特卡夫法则、盖茨法则一统天下。在这些数字宪法的统辖之下,我们还有多少词语呢?古典文化、文学绝世般断裂、隔离,我们在认识他人中苦苦寻找自己,可是,现代汉语已然与西方语言同构,丰盈的汉语性及其中国智慧在哪里呢?“一切存在都想变成语言。”(尼采语)我们为什么只有译名而不能命名?在命名他人所不能命名的东西时,我们有什么样的名词、动词、形容词呢?莫非真的进入了语言衰败的时代?分离、对峙、中断、反抗,人推着石头,石头推着人,身体石化了,语言石化了,思想石化了……

      人之为人就在于对自己是谁有所领会,对世界是怎样有所领会,而与大地、天空一体贯通。从现成的或已然摆布好的状态中出离,这样的人才可以说是真正存在着。作为西方文化的开端,希腊思想的“认识”说的是存在者如何显现自身,说的是存在者在这个显现过程中把人吸引到它那里去。后来发展出来的“认识论”却将人作为主体站立在万物的对面,去把握、支配客体世界,而不是被存在者吸引过去。希腊人的“理性”是有“感”有“情”的认知:“感”者,感觉也,师其物也,模仿自然,模仿前贤;“情”者,因“感”而生也,师其心,师其性,中得心源,任性而发,不知然而然,随其意也,对存在更加开放,道说更加自由。自由让我们思想开阔,如事物所是的样子去观照、理解事物。在认知过程中,“情”发挥着积极的作用,甚至比理性还理性些。

      生命是一种复数形式,世界亦然。“一个人是由千百层皮组成的葱头,由无数线条组成的织物”,德国作家黑塞如是说,“没有一个人是纯粹的单体,连最天真幼稚的人也不是,每个‘我’都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世界,一个小小的星空,是由无数杂乱无章的形式、阶段和状况、遗传性和可能性组成的混沌王国”②。生活到处都是中心,无处是周边;时而生气勃勃,时而死气沉沉;一种复数的生活,面向一个整全的生命。

      西方逻辑思维有一个完整的推理系统,可由局部推至全体,由简单推至复杂,由细微推至宏大,由具体推至抽象,论证十分严密。我们对此奉若至宝,甚至把它当作述学规范。其实,逻辑不是产生真理的方法,而仅仅是一个思想的规则。“因果关系中的‘如果……那么……’包含了时间,但逻辑关系中的‘如果……那么……’则是无时间性的。由此推之,逻辑是因果的一个不完整模型。”③理论常常意味着遵从因果规律性,而“因果性”并非创造,只是重复而已。逻辑是有限度的,超出逻辑界限的东西是无法表达的,即便是逻辑本身逻辑也无法表达;命题的逻辑形式及其逻辑性质本身是不可言说的,正如我们不可能用自己的眼睛来看自己的眼睛。西方推理系统发展出来的各种“理论”总是让人疑窦丛生,不时想起卡夫卡的警语:“一只笼子在找一只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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