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理论的发展:超越与重构

作 者:

作者简介:
景跃进,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政治学系教授(北京 100084)。

原文出处:
政治学研究

内容提要: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政治发展的实践超出了许多学者的预期。既有的主流民主理论也无法给出令人满意的解释,而只能依靠“威权韧性”来作出回应。这一事实表明,建立在西方现代化经验基础之上的政治学理论正面临来自中国实践的挑战。笔者认为,解决这一问题的办法是超越“民主—威权”二分法,将二分法转化为包容性的“三位一体”概念框架,将中国政治作为一种与西方民主相并列的亚类型来看待,并在正确处理普遍性与特殊性关系的基础上,重构真正具有普遍意义的民主理论。


期刊代号:D0
分类名称:政治学
复印期号:2022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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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的讲话中指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进入了不可逆转的历史进程”①,这是我们党的一个重要政治判断。中国成功地走出了一条不同于西方的现代化道路,将成为21世纪人类最为重要的历史性事件之一,也是人类现代化历史中的一个标志性突破。在此之前,也有一些非西方国家成功地跻身于现代社会之列,但它们的发展道路没有超出西方现代化的模板,最多只是西方现代化的一个特定的分支。而中国现代化道路在一些关键方面明显超出了所谓“主流理论”的预设,至少与西方国家所期待的结果大相径庭。这种“意外”对比较政治学构成了严峻的挑战,一方面催生了理论重构的强大动力,另一方面也提供了巨大的创新空间。不管人们以何种方式从事理论建构的工作,其工作的重心是将中国的现代化经验纳入其中,唯其如此,才有可能建构出更具普遍意义的社会科学理论。

      我们讨论的民主问题亦是如此。与一般意义上的社会科学知识相比,民主议题因为兼涉经验领域和价值领域而显得更为复杂,如何正确地处置学术与政治的关系依然是一道有待破解的谜题。就学术维度而言,民主理论的反思与重构是一项颇具挑战性的任务,不但需要做大量的基础性梳理工作,更要发挥政治学的想象力(与社会学相比,中国的政治学更需要想象力),因为新的思考不能从既有的原点出发,也不能依托现成的概念框架——它们奠基和营造于西方现代化经验的土壤之中,没有触及和覆盖中国现代化的经验。就此而言,新理论的构建就要以“破”作为前提,因为只有破,才有可能立。

      本文围绕“破”的话题,谈两点看法。因为破中有立,所以采用“超越”的表达,故主题和内容可以归结为“两个超越”。

      一、超越民主—威权二分法

      (一)民主—威权二分法及其困境

      第一个超越是“超越民主—威权二分法”。在比较政治学的知识谱系中,民主与威权二分法已成为一种常识性的政体分类。严格地说,它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二分法(排中律),但在现实生活中它确实被“二分”了,我们可以称之为“政治二分法”,以与“逻辑二分法”相区别。所谓“政治二分法”是指,在特定语境的烘托下,二分法的前项被认为拥有道德制高点、运行良好/善治,因而是可欲的;后者则在对立面的意义上得到界定,并辅之以其他参数来“验明正身”。据此,民主与威权二分法被构建为善与恶、优与劣的符号象征。在这样的概念范式下,人们对经验世界的认知被框定在特定维度,被定向于特定目标。例如,根据这一二分法,发展中国家的政治变化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政体变化(regime change),一类是体制内变化(change within regime)。前者被界定为向民主政体的转型,对这一变化的研究被冠名为“民主化研究”。与此形成对照的是,体制内变化无论其规模和程度多大,只要不涉及政体变化,便依然是威权,它的变化只能在威权概念的框架中加以描述,这便是用“威权韧劲”来描述当代中国政治变化的知识源出。由于“政治二分法”含有强烈的价值倾向,因此经验维度的“威权韧劲”被认为是有限度的,不可能无限期地具有弹性。因此,就其本质而言,“威权韧劲”是一种变相的或延期的崩溃论。

      不难看出,民主与威权二分法(之前是民主与极权二分法)具有浓厚的对抗性色彩,不只是冷战思维的一种映射。20世纪的冷战虽然成型于二战之后,但在西方知识界早有气候。在丘吉尔所谓的“铁幕”下沉之前,西方学界关于市场经济与计划经济的争论,以及围绕民主概念的界定而展开的纷争,已经从一个特定角度显示了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两种制度的对立。在旧冷战结束不久、新形式的冷战又可能重启的背景下,我们有必要对这个问题进行认真反思。

      从理论上说,支配民主与威权二分法的知识逻辑可以追溯得很远。大致而言,这一二分法奠基于单线发展的历史观之上。历史的进步被视为由低到高的发展,可以区分出不同的阶段。现代化的先行者以其所居的高阶段为标准,在建构自身的同时也建构了自己的对立面,由此生成了文明vs.野蛮、先进VS.落后、现代VS.传统等广为人知的二分法。在政治领域中,民主与威权(极权)二分法便是这一序列对立中的一种特定表现形式。二分法内部的对抗性张力,成为打破静态结构的动力,政治发展被归结为从非民主政体转向民主政体的历史运动,一如文明战胜野蛮,先进征服落后,现代取代传统。在比较政治学最新的政体分类中,传统的二分法被转化为四分法——封闭式威权、选举威权、选举民主、自由民主。从表面上看,政体的划分有所变化,但实际上划分标准的实质没有被触动。四分法既是政体分类的连续体,也是政治文明(从威权到民主)的发展线。经由一波接一波的民主化浪潮,威权终将被征服,抵达历史的终点。尤其在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中,这一观点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达。

      显然,戴着民主—威权二分法的眼镜来认识和理解当代中国,可谓缘木求鱼。面对中国这个最大的“例外”,用“威权韧劲”来描述中国也无法弥补主流理论的系统之漏。其他类似的做法或许能满足政治的需要,但离真实的世界则相去甚远。无论是价值维度还是经验领域,二分法及背后所体现的逻辑思维均已呈现严重的赤字。在这种情况下,比较政治学必须作出重大的根本性的调整,才能与现实世界相适应,其中对二分法的突破是一把关键的钥匙。

      (二)二分法的根基正在被解构

      在比较政治学中,民主—威权(极权)二分法在逻辑上的自觉建构主要体现在萨托利的经典概念范式之中。简言之,民主—威权二分法的逻辑假定有四点:(1)存在一个决定性的要素(在自由民主中,熊彼特的竞争性选举成为决定性要素);(2)概念诸要素之间的关系是绑定的,缺一不可,要么全有,要么全无;(3)前两者构成了一个可操作的切点(cutting point),可与对立概念相区分;(4)两者之间边界清晰,不存在任何的模糊地带。用萨托利的话来说,两个概念形成一种对立关系(排他性),而不是对比关系(存在他者)。为讨论方便起见,不妨将这种概念的建构方式称为“集装箱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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