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翼民粹主义是否可行

作 者:
郑端 

作者简介:
郑端,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博士后(上海 200433)。

原文出处: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后马克思主义标志人物拉克劳和墨菲的民粹主义理论成为欧洲近十年逐渐兴起的左翼民粹主义背后的理论源泉。但这种反精英、反新自由主义的左翼民粹主义是否能成为有效的激进政治策略依旧存疑。这一提议特别遭到了左翼思想家齐泽克的强烈批评。本文试图通过梳理拉克劳和齐泽克关于民粹主义理论的争论,来揭示左翼民粹主义政治在理论上的可能性和限度:左翼民粹主义能够通过不断构建“人民”概念联合已有的社会斗争,激活左翼政治;但代价却是左翼身份永远悬空,处于一种永恒的身份危机之中。笔者认为,双方的根本差异源于对于资本主义、民主和左翼政治完全不同的理解,双方的政治策略都是在难以给出资本主义替代选项下的无奈之举。


期刊代号:D0
分类名称:政治学
复印期号:2022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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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年来,民粹主义成为政治学、哲学和社会学中的热门研究话题。虽然目前大部分研究和讨论的对象是右翼民粹主义。但随着世界范围内的左翼民粹主义政党逐渐显现,比如希腊左翼激进政治联盟(Syriza)、意大利五星运动(M5s)以及西班牙“我们能”党(Podemos)等,左翼民粹主义也成为学界讨论的热点。①与右翼民粹主义往往诉诸各国已有的排外情绪而缺乏理论上的支撑不同,近十年来的欧洲左翼民粹主义运动主要反对欧盟、资本精英和新自由主义紧缩政策,其背后包含着一定程度理论与实践的自觉与反思。如何将左翼激进政治和民粹主义这一似乎难以控制的“猛兽”结合在一起,成了左翼民粹主义必然要解决的问题。而在这点上欧美左翼民粹主义背后是有理论支撑的,其来源于阿根廷左翼思想家厄内斯托·拉克劳和尚塔尔·墨菲提出的左翼民粹主义理论。

       拉克劳被英国《卫报》称为“Syriza和Podemos背后的学术领袖”,②Podemos党的领导人Pablo Iglesias和 Errejón都是拉克劳和墨菲的霸权理论的忠实拥护者;墨菲则在2018年发表《保卫左翼民粹主义(For a left populism)》更是直接为左翼民粹主义“摇旗呐喊”。③在拉克劳和墨菲看来,西方左翼政治无论是追求哈贝马斯的协商政治还是追求吉登斯的“第三条道路”,都仅仅在理性主义框架内和新自由主义妥协,而新自由主义话语却在撒切尔等人采用了民粹主义话语后得到了巩固,其结果就是在新自由主义霸权和右翼民粹主义夹击下,左翼在政治上节节败退。拉克劳根据拉美民粹主义和社会主义运动的经验,认为左翼的政治应构建一种“人民”,联合社会中现存的各种斗争(种族主义、性别、环保等)形成一种统一的政治力量,才能在各个议题上和新自由主义进行“阵地战”。这一提议在学界也得到了谨慎的支持,认为这是对抗右翼民粹主义、解决左翼政治僵局并打破新自由主义体制的一种新的政治形式,虽然其前景难以预测。④

       然而,也有许多学者从不同的角度提出批评,比如民粹主义理论家卡斯·穆德(Cas Mudde)从政治人口学的角度分析认为白人工人阶级并非右翼民粹主义的主流,所以左翼民粹主义夺回蓝领工人的理论前提就难以建立。⑤卡洛斯·代·拉·托雷(Carlos de la Torre)也从委内瑞拉、智利等国的实际情况认为左翼民粹主义者在上台后可能有威权主义的倾向。⑥最为直接的反对声还是来自于左翼内部,其中以同属“后马克思主义”的斯洛文尼亚哲学家齐泽克对左翼民粹主义的批判最具代表性。自拉克劳在2005年发表《民粹主义理性》后,他先是在《批判探索(critical inquiry)》杂志上和拉克劳互相发文在民粹主义理论上展开论战。然而2016年和2020年的美国大选中他又两次支持特朗普,以期他搅乱局势为左翼事业创造空间。在2020年的《一个敢直呼其名的左翼(A left that dares to speak its name)》中,他又评论了希腊Syriza党上台后对资本主义的妥协,继续坚持自己对左翼民粹主义的批判。

       那么左翼民粹主义究竟是不是一种可行的激进政治方案?要回答这一问题,重新审视拉克劳和齐泽克的论争可以提供一个窗口。笔者认为,两人分歧的根源在于他们对资本主义、民主以及左翼政治目标的理解有着本质的差异。在拉克劳和墨菲看来,反对资本主义就是反对社会中现有的诸多压迫和不公。左翼只有产生出“人民”才能实现激进民主来激活政治、反抗新自由主义的一潭死水。这一“人民”的产生恰恰就要依靠民粹主义的逻辑。在齐泽克看来,左翼政治的最重要目标仍然是以一种“冰冷的理性”寻找好资本主义的替代方案。他批评左翼民粹主义实际上是在接受了新自由主义经济之后,看似合理的一种选项,最终即使获得政治上的成功,也难以真正实现左翼反抗资本主义的目标,只能空耗人们的热情而带来更大的失望。这两种看似完全对立的观点其实恰恰为我们探究左翼民粹主义的可能性及其限度划定了框架,而左翼民粹主义的现实似乎也映照了两人的思考。

       一、拉克劳的民粹主义理论:构建左翼政治身份就需要构建“人民”

       在左翼政治的图景中,以霸权理论而著名的阿根廷左翼思想家拉克劳和他的伴侣墨菲一直都是左翼民粹主义的支持者。实际上,他们的霸权理论和民粹主义理论其实基本可以看作是相同的。⑦经历了庇隆主义的拉克劳的原初政治体验就让他看到了民粹主义政治巨大的潜力。在1977年拉克劳的第一部著作中他就提到民粹主义运动和社会主义运动结合的可能性。在2005年发表的《论民粹主义理性》中,拉克劳为他的这种将左翼政治和民粹主义政治的结合进行了本体论上较为完整的建构,使得民粹主义能够以一种更为理论化的方式介入左翼政治理论的讨论之中。

       在这部著作中,他关注的是“人民”如何出场及其内在维度,使其能够成为激进政治的政治主体。他认为学界一直对“大众(mass)”和民粹主义的污名化和忽视其实是对政治(the political)的忽视。在历史上,所有具有改变性的政治运动其实已经采用了民粹主义,如大宪章运动。这一民粹主义政治逻辑其实也就是霸权,是“理解政治本体论构成的康庄大道”。⑧他定义下的民粹主义其实就是构成“人民”概念的过程。在拉克劳看来,人民不是一个预先存在的概念,而是应具体政治情势而被构建出来的。此构建过程可以大约描述如下:当社会出现危机时,各类无法被满足的社会需求(social demands)(住房、医疗、环保等等)会围绕着某个“空的能指”(可以是某个口号、旗帜或者领导人)联合起来,形成一种对抗某个共同敌人(精英/移民/体制)的对抗性的政治阵线。形成这个“空的能指”是一种“提喻法”的命名行为,也就是将被忽视的社会底层的人命名为民粹主义“人民”之名(比如法国的“黄马甲”、占领华尔街中的“百分之九十九”、特朗普的“真正的美国人”)。在这一过程中,社会意义的解释权会随着对“空的能指”意义的争夺而发生改变,同时也产生统一的政治身份和斗争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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