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阐释的四种模式

作 者:
陆扬 

作者简介:
陆扬,复旦大学中文系。

原文出处:
文学评论

内容提要:

当代阐释理路可选取四种主要思路,不妨命名为小说家、哲学家、批评家和理论家的阐释模式。在小说家,阐释尽可以海阔天空大胆假设,但是文本最初的历史和文化语境不容忽视。在哲学家,具体来说是实用主义哲学家,认为意义原本就存在,严格运用某种方法可将之阐释出来,那是荒唐透顶。在批评家,不温不火的阐释呼应共识,然而平庸无奇,阐释一样需要想象,是以但凡有文本依据,所谓的“过度阐释”并不为过。在理论家,阐释本质上应是超越私人性质的“公共阐释”,须具有“共通理性”。凡是往事,皆为序章,一切阐释洞见,说到底是建立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之上。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2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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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阐释是“阐释学”(hermeneutics)的实践过程,后者得名于希腊神话中传达大神宙斯意旨的神行太保赫尔墨斯(Hermes)。今天它从狭义上说是文学作品的意义解读;从广义上说则可视为一切文本,包括文学文本与非文学文本、语言文本与非语言文本的主题、架构、意指和审美乃至言外之意、象外之意的解析。美国先辈人文主义批评家、当年《镜与灯》的作者M.H.艾伯拉姆斯,在他一版再版的《文学术语汇释》中,曾就“阐释学”的来龙去脉有过如下一个简要说明:

       “阐释学”这个术语最初是指专用于圣经的阐释原理的形成。这些原理既融合了指导圣经文本合法阅读的规则,也汇合了文本所表达意义的各种注释和诠释。但是从19世纪起,“阐释学”渐而用来指普遍性的阐释理论,即是说,涉及所有文本,包括法律、历史、文学以及圣经文本意义生成的原理和方法建构。①

       艾伯拉姆斯对阐释之学的这个概括,在今天看来也不无启示。阐释不光涉及意义的解读,而且事关解读原则,即阐释模式和阐释理论的有意识或无意识建树。唯其如此,本文将以艾柯、罗蒂、卡勒与张江四人为例,分析阐释的四种模式,且将之分别命名为小说家的阐释、哲学家的阐释、批评家的阐释和理论家的阐释。这个命名诚然是权宜之计。如艾柯的身份首先是符号学家,小说家是他的副业。卡勒言必谈理论,要说他是理论家,也名副其实。名与实的关系历来众说纷纭。在索绪尔,意义是为约定俗成;在本文,命名的意义则是出自于语境。

       一 阐释的边界

       1990年,安贝托·艾柯出版了一部文集,取名为《阐释的界限》。仅就书名来看,它同艾柯当年一夜成名的《开放的作品》,已是迥异其趣。当年艾柯提倡作品开放论,被认为是将阐释的权力一股脑儿交给读者。随着时过境迁,艾柯在功成名就,特别假《玫瑰之名》畅销天下之后,发现读者异想天开、天马行空的过度阐释,不免叫人啼笑皆非,乃有心重申作者的权力,或者至少,作品的权利。是以在该书导言中,艾柯开篇便引述了17世纪英国自然哲学家,同时肩挑剑桥和牛津两家学院院长的切斯特主教约翰·威尔金斯《墨丘利,或神行秘使》中一则掌故。是书1641年出版,墨丘利的希腊名字是赫尔墨斯,专门传达宙斯旨意的神行秘使。阐释学一语,就得名于这位奥林匹斯山上的神使。故事说的是:从前有个印第安奴隶,主人让他去送一篮无花果外加一封书信。半道上,这奴隶偷吃无花果,饱食一顿之后,方将剩下的果子交付收信人。对方主人读过信札,发现收到的果子跟信上数量不符,责备奴隶偷吃,将他骂了一通。这奴隶置事实不顾,赌咒发誓果子就是这些,信上写得不对。后来奴隶再一次送果子并书信一封,信上照例清楚写明果子的数量,奴隶照例又来偷嘴。不过这回在开吃之前,为防止再次被骂,他取出信来,压在一块大石头底下,心想书信看不到他偷吃,便不会再来泄密。没料想这回挨骂比上回更甚,他不得不承认错误,衷心钦佩这书信真是神力无限。于是他死心塌地,从此老老实实,恪尽职守,再不敢来耍心眼②。

       威尔金斯讲的这个故事显示了文字确凿无疑的符号功能。在艾柯看来,它在当代阐释家中启示其实各不相同。事实是今天批评家们大都反对威尔金斯的言必有所行的立场,认为文本一旦同作者和作者的意图分离开来,同它当时的发生语境分离开来,便是漂浮在真空之中,而具有无限的阐释潜质。是以没有哪个文本拥有确凿无疑的本原意义和终极意义。文本在它发生之初,它的本原意义和终极意义,就遗失不见了。

       那么,威尔金斯又会怎样回答这些当代批评家?他的答复又能不能让当代批评家信服呢?艾柯说,我们假定印第安奴隶的主人估计会如此修书:“亲爱的朋友,我奴隶带来的这个篮子里有30个无花果,那是我送您的礼物,期盼如何如何……”收信的主人则确信书信提到的篮子,必是印第安奴隶手提的篮子;提篮子的奴隶,必是他朋友给了他篮子的奴隶;信上提到的30个无花果,指的必也是篮子里的果子。但是威尔金斯的这个寓言绝非无懈可击,比如说,假设的确是有人给了一个奴隶一个篮子,可是半道上这奴隶给人杀了,换了另外一个主人的奴隶,甚至30个无花果,也给掉包换上了12个其他来路的果子,那又当何论?不仅如此,假设这新奴隶将这篮子送到另外一个收件人手里呢?假设这个新的收件人压根就不知道哪位朋友如此惦记着他,要送他果子呢?如此这般推演下来,意义的确证确实就是没有边际了。

       但是文学的想象确实就是无际无涯。艾柯带领他的读者继续设想道,倘若不光是最初的信使给人杀了,杀手还吃光了果子,踩扁了篮子,将书信装入一个小瓶,扔进了大海,直到70年后,给鲁滨孙发现,那又怎样呢?没有篮子,没有奴隶,没有果子,唯有书信一封。艾柯接着说:

       即便如此,我打赌鲁滨孙的第一个反应会是:果子在哪里?只有在这个第一反应之后,鲁滨孙才会梦想到究竟有无果子,有无奴隶,有无发件人,以及可能是压根就没有果子,没有奴隶,没有发件人;梦想到说谎的机器,以及他成为何其不幸的收件人,同一切“超验意义”断然分离了开来。③

       艾柯这里的意思是清楚的。那就是文本的阐释语境可以无穷无尽延伸下去,哪怕是多年之后成为笛福小说《鲁滨孙漂流记》里的又一段情节。但是有一点同样不容忽视,那就是任何一个文本,必有一个最初的字面意义。唯有在这个字面意义之上,任何阐释的延伸才有可能。诚如艾柯所言,假若鲁滨孙懂英语的话,他必定明白这信里讲的是无花果,不是苹果,也不是犀牛。

       还可以进一步想象。艾柯这回假定捡到瓶子的是一位天资过人的语言学、阐释学、符号学的学生。这位学霸推断下来,又有新的高见:其一:信件是密码,“篮子”是指军队,“无花果”指1000个士兵,“礼物”则指救援。故这封信的意义就是,发件人派出一支30000兵士的大军,来救援收件人。然而即便如此,士兵的人数也还是限定的,那是3万,而不是其他人数,比如说180,除非一个无花果代表60人。其二,无花果可以是修辞意义上的用法,就像今天我们所说的,某人竞技状态良好(in good fig)、身穿盛装(in full fig)、身体不佳(in poor fig)等,无花果在这里是比喻,同某人饱餐了顿无花果,或者像个好果子、坏果子之类没有关系。但是艾柯提醒读者,即便是比喻用法,也得明白喻体是无花果,而不是苹果,不是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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