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艾柯说起 意大利天才符号学家安贝托·艾柯2013年出版过一部《传奇之地书》,可谓空间批评方面的一部奇书。作者开宗明义,交代他此书写的是传奇故事里的地理方位,而且这方位极有传奇色彩。有时候它是一块大陆,比如亚特兰蒂斯;有时候它又是令人神往的大街小巷,比如伦敦城里贝克街上子虚乌有的221号,那是福尔摩斯的居所。 很显然,艾柯在这里痴迷的大都是虚构的文学地名。比如包法利夫人是在哪家修道院学会红颜薄命、多愁善感?她和查理在永镇的住宅如今安在?假若原本没有这个宅子,而鲁昂的福楼拜故居周详备至,那为什么不给包法利夫人修个故居出来供人惆怅流连?还有狄更斯《雾都孤儿》里,那恶棍费金的贼窟又在哪里?这些都是小说中虚构的地点。另有一些真实地方激发出来的虚构场景,诸如每年6月16日,《尤利西斯》的痴情读者会去都柏林埃克尔斯街上寻访利奥博德·布卢姆的旧居,看看如今变身为乔伊斯博物馆的马蒂洛塔。对此,艾柯指出,这一切是真是假无关紧要,我们过去关注、现在也关注各式各样的乌托邦和幻想之地,许多人甚至认为这些乌有之乡真实存在,或者曾经存在过: 有些传奇里的地方肯定是不存在了,但是我们不能排除它们可能在古代存在过,亚特兰蒂斯就是例子。许多神志绝对清醒的人都曾追溯过它的最后踪迹。有些地方出现在许多传奇故事里,但是它们虽然遥远,是否存在也还是疑问,比如香巴拉,有人以它为纯粹的“精神”存在。还有一些地方显然是虚构叙事的产物,如香格里拉,可是仿制下来,引来信以为真的游人如织。还有一些地方其存在仅见于圣经文本,如伊甸园或示巴女王的国土。可是有人深信不疑,包括哥伦布,追索下来发现了果真存在过的地方。还有一些地方是虚假文献制造的,如中世纪基督教非洲祭司王约翰(Prester John)的国土,可它还是引来探险家们走遍非洲又走亚洲。① 概言之,传奇性的土地、地方、方位和形态各个不同,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无论它们出自本源早已佚失不存的古代传奇,抑或纯粹就是现代人的发明,它们都在不断创造令人深信不疑的神话。用艾柯的说法,他这本书所讨论的就是上述空间主题的真相。 空间的真相何在?特别是,空间的本原真相何在?这首先将我们引向神话。艾柯指出,在各式各样的神话中,大地大都具有一种诗情,而且多给拟人化了,比如古希腊的地母盖娅(Gaia)。而东方的神话,则以大地平躺在一条鲸鱼的背脊上,鲸鱼躺在一头公牛背上,公牛站在一块岩石上,岩石为尘埃托起。尘埃底下呢?那就没人知晓还有什么了。也许那是无际无涯的汪洋大海。可是大海底下又是什么呢?这个真相追究下去,真实愈是深入,愈是魔幻。既然神话说不清楚,谈科学或者哲学又当如何?艾柯指出,以大地为方形的碟片形式,是古人的“科学”认知。如荷马认为,大地碟片是为大洋包围着,天穹笼罩其上。而根据经常相互矛盾的前苏格拉底哲学断片,泰勒斯相信大地是扁平的,阿那克西曼德认为其形状为圆柱体,阿那克西美尼则以大地为浩瀚大洋中漂浮在一张气垫上的平面。唯有巴门尼德和毕达哥拉斯,猜想大地应该是球形。前者是为佐证本体论缘故,后者是因为神秘的数学②。 艾柯枚举的例子肯定既不完全,也不完整。不过,他的上述导论可以将我们引向柏拉图以降太初有混沌的原始记叙。 二、原始空间的思考 空间究竟是什么?它是先天的存在还是后天的创造?柏拉图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显然已经大不同于艾柯举证的蜻蜓点水般的前苏格拉底空间哲学。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中说,在分出了理念和现象这两种基本存在之后,他总感到还缺失什么,还有第三种存在,这就是空间。空间为天下母,但是它究竟是什么东西,越思索越是迷糊,竟像做梦一般。柏拉图的原话是: 第三种类型是空间,它永恒存在,无以毁灭,给一切生成之物提供了一种固定状态。它本身需要靠一种无关感觉的似是而非的理性来加以体悟,甚至很难说它是真实确定的东西。我们看它仿佛是在梦中所见,因为我们说万物凡是存在,必有一个场所,占据一个空间。可是它并没有方位,既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上,它压根就不存在。③ 柏拉图笔下的这个为天下母又虚怀若谷、切实存在又难以言表的原始空间,后来给德里达不少灵感,成为他努力言所不能言的“否定神学”的经典范例。空间“并没有方位,既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上,它压根就不存在”,跟德里达早年描述的“延异”几乎如出一辙。但是,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的空间批评不以为然,认为柏拉图将容器与空间混为一谈。在《物理学》第四章,他指责柏拉图《蒂迈欧篇》混淆物质和空间,将方位和空间混为一谈。即便如此,亚里士多德认可柏拉图是尝试阐释空间的第一人,虽然大家早就意识到存在着空间这么个东西。亚里士多德将空间定义为物体的界和面。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将柏拉图对于绝对空间的猜想拉回对相对空间的经验阐述。他责难柏拉图说:“如果有必要谈谈离题话,那么柏拉图当然应该说明,理念和数为什么不在空间里,如果接受者就是空间的话——无论接受者是‘大和小’还是质料(如他在《蒂迈欧篇》中所写的)。”④亚里士多德认为,空间接纳物体,然而不属于物体自身的界限,故不存在脱离物体的虚空或者说真空。这样一种唯物主义的空间物理学,应是嗣后“物理空间”之说的滥觞。 圣奥古斯丁的空间思考也影响深广。《忏悔录》卷七中,他以上帝为永恒不朽的存在,称虽不复想象上帝是人体形状,但仍不得不将上帝设想为空间的一种物质,或散布在世界之中,或散布在世界之外的无限空际。理由是,不占据空间的、不散布于空间的,或不能在空间滋长的,都是绝对虚无。这一将最高神圣阐释为充盈整个世界、又在世界之外的无限空间思想,可以说是中世纪基督教空间神学的先导。用圣奥古斯丁本人的话说,便是万物在上帝之中都有限度,但是上帝无可限量。《创世记》开篇说太初上帝创造天地,那么上帝与空间孰先孰后?奥古斯丁对于空间的询问,一如同卷书中对时间的著名征询一样洋洋洒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