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1569(2021)04-0082-14 一个画家工作了很长的时间,桌上的一个杯子、两个苹果栩栩如生地再现于画布之上。承担这一项工作的画家必须耗费时间与精力接受严格的技术训练。然而,画布之上的杯子无法盛水,苹果不能食用,这一项工作又有什么意义?文学的例子更为复杂一些:历史上那一场著名的变革已经结束,战场上的几个将军大获全胜,始于某一个村庄的社会实验赢得了众所周知的肯定……总之,发生的事情业已一铸而定,作家为什么还要一字一句地叙述,带领那些人物重新在纸面上生活一遍?历史的再现仅仅是一个隐喻,何谓历史以及历史的意义是另一个话题;更多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发生,如痴如醉的叙述纯属子虚乌有,文学获准从事虚构。为什么亚里士多德认为虚构的文学话语甚至比历史记录更具哲学意味?①对于文学研究说来,这些问题带有初始的基本性质,众多著名的思想家分别从不同的视域给予考察,种种思想积累如同丰富的矿藏。 我曾经持续地关注若干理论命题,分别涉及文学的功能及其形式;现在,我力图围绕这些问题给予重组,汇聚一个相对完整的理论图景。因此,我仅仅提纲挈领地阐述理论命题的部分内涵,重要的是建立它们之间的联系,延展内在的理论脉络。 一、功能的辨识 文学是一种人工产品。这个事实如此明显,多数人觉得不必赘述。我指出这个事实力图强调的是,人工产品通常清晰地投合某种预定社会意图,甚至即是社会意图的产物。楼房与人类居住空间的理想联系在一起,汽车乃至火车源于长途运输的需求,经济学的初始意愿是总结种种经济活动,数学研究来自对于各种数量关系的关注,如此等等。人工产品并非复制某种既定的原型,而是产生实现预定社会意图的功能。如果这些功能不那么理想,人们往往持续给予改善,尽量缩小与社会意图的差距。 人类文明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根据预定的社会意图改造自然界,使之成为人工产品,例如道路、农田、水库,还有形形色色的食物。矿藏的开掘或者生物发酵工程已经相对复杂。自然界并非人类的产物,而是来自伟大的自然秩序。相当一部分自然界与预定的社会意图格格不入,然而人类文明仅仅给予有限的改造。相对于充满未知的自然界,渺小的人类远不能为所欲为;同时,人类文明的改造多半停留于表象,干预表象背后的自然秩序是一种令人恐惧的僭越——谁知道会不会带来不可预计的严重后果?转基因农产品与人工智能之所以引起巨大的争议,很大程度上源于这种顾虑。 之所以复述这些内容,旨在支持一个结论:作为人工产品,文学可以根据预定社会意图构造种种特殊形式,这些形式不必接受自然秩序的限制。换一句话说,作家拥有的精神创造空间远远超过了自然科学家——哪怕是遥想宇宙的天文学家。对于文学说来,审美是预定社会意图之中的基本内容。这个结论的意义很快会显现出来。 杯子、书桌、计算机、公路……人工产品带有很大的功能主义意味。功能主义的特征表明,人工产品不存在某种先验的固定“本质”。“本质”指的是事物的实质性规定,即“是其所是”,独一无二,亘古不变。可是,如何规定人工产品——例如一张床铺的“本质”呢?一张床铺的功能是安放睡眠的躯体,然而席梦思、气垫、木板、一堆稻草乃至一片草地均可承担这种功能。必要的时候,这个清单还可以持续拉长。人们无法在席梦思与草地之间搜索到某种共享的“本质”。显然,功能主义的追溯很快与预定的社会意图联系起来,继而进入特殊的历史语境——哪些历史条件造就了这种社会意图?这种社会意图多大程度上代表整体社会成员的共识?各个历史时期如何提供不同性质的技术实现方式? 人类社会的延续依赖自然界的全方位支持,众多自然物质具有不同的功能。例如水、盐、氨基酸分别在人类生命的维持工程之中各司其职。然而,这些物质不会由于它们承担的功能而改变自身。它们具有不同的分子式,始终如一。如果将一种物质的分子组成方式视为“是其所是”的标志,那么分子式或许可以作为“本质”的一个选项。这些物质的追溯指向了自然界,指向了隐藏于表象背后伟大的自然秩序。 回到我的预定话题。我想说的是,文学是纯粹的人工产品,文学研究的追溯方向是功能、社会意图、历史语境、社会成员,以及种种实现社会意图的技术,这些因素始终存在复杂的互动。因此,文学无法发现一个如同分子式一样固定而精确的“本质”。 文学理论史证明,“道”“气”、人性、美、典型、形式、语言都曾经被视为文学“本质”的候选对象,但是这些论证均未成功。现在,我不再考虑何谓文学的“本质”,而是将文学置入话语光谱给予定位。一个社会的话语光谱由众多不同的话语类型构成,例如哲学话语、经济学话语、医学话语、战争话语、职场话语,如此等等。作为一种独异的话语类型,文学话语的特征并非孤立地存在,而是在与另一些话语类型的广泛比较之中显现出来。“他者”显示自我。文学话语内部不存在一个藏匿“本质”的分子式,从而决定文学的不变性质;文学话语之所以如此独特,恰是因为文学与经济学、哲学、医学等话语如此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