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听觉的格式塔

作 者:
张聪 

作者简介:
张聪(1984- ),女,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编辑,助理研究员,研究方向:当代西方文学及文化理论。北京 100028

原文出处:
东岳论丛

内容提要:

围绕重视完形整体、重视主体知觉活动的主导思想,谢弗上承麦克卢汉,同样以对视觉霸权、理性主义批判为出发点,将主导技术、经济环境、政治条件等视为决定特定社会中主体感知能力水平的重要条件,借助生态学系统和生物学内涵发明术语框架,最终构建出理想的格式塔理论模型。无论是音乐创作中对大自然声音的运用,还是文学批评中对歌德、哈代以及维吉尔等作家笔下乡村声音景观的分析,谢弗始终关注寂静的、高保真的自然声音景观,力求通过最生动、本真、原初的听觉经验,溯源人类存在的多重含义。这种指向现象学立场的研究方法,虽不无保守、神秘色彩,却为当代声音研究提供了极具价值的参考范式。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1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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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353(2020)12-0072-10

       在20世纪后半叶勃然兴起的声音理论和声音文化理论研究中,加拿大知名音乐家、声音理论家默里·谢弗(R.Murray Schafer,1933-)的声音理论,因其鲜明的理论主张和丰富的声音实践独树一帜且备受关注。

       关于音乐、声音以及声音理论研究,谢弗秉持一种自然主义立场。他主张将声音放置在时间和空间的整体场中研究,始终关注寂静的、高保真的自然声音景观,认为每一种声音都与人的生活密切相关,每一个人的生命和存在都与自然律动同频共振。他反对“技术主义”,认为现代声音技术扰乱了人们的耳朵,使噪音污染无处不在,现代人应抛弃“人类中心主义”立场,回到万物生长的生成理论,通过训练敏锐的自然感受力,恢复与自然的和谐共生状态。

       在2012年出版的自传及其他公开的言论和相关文献中,谢弗反复提到,自己的研究与工作深受麦克卢汉媒介理论的影响①。综观麦克卢汉和谢弗两人的研究,我们可以发现,二者拥有相近甚至相同的理论和方法基础,其中最突出也最重要的便是格式塔理论。围绕重视完形整体、重视主体知觉活动的主导思想,谢弗上承麦克卢汉,同样以对视觉霸权、理性主义批判为出发点,借助生态学系统和生物学内涵发明术语框架,并在此基础上吸收庞德诗学理论中的东方审美特质,最终构建出理想的格式塔理论模型。重视声音研究的整体性视域、追求倾听主体知觉的和谐融通、强调听觉审美的直觉显现,这是谢弗建构“听觉格式塔”模型的三重要义,更是谢弗为当代声音研究贡献的自然主义范式参考。

       一、“声音对象”与“声音事件”:声音研究的整体性视角

       在《声音景观》一书中,谢弗提到:“在今天,所有的声音都属于一个事关不同可能性的连续场(a continuous field of possibilities),这些场无不置于音乐的全面支配之下。”②“场”或“场域”(field)的原始意象是“原野”“田野”,在派生意义上,有时又指战场、人们的工作场所或交往场所。关于声音研究,谢弗认为:“我们既要关注声音的实际指涉,又要关注它们在一定场域背景中的互动。”“和在实验室中分解单个的声音相比,在一定场域环境中确定声音的效果方式以及彼此(包括我们自己)所发生改变的方式,这是一个极为困难的任务。但这也是现在摆在声音景观研究者面前的一项重要而全新的主题。”③谢弗特别定义:“场,就是(我们的观察)所发生的处所”,“那被我们视作形象或背景的,极大程度上是由场、主体与场的关系决定的”,我们可以用形象(figure)、背景(ground)与场(field)这三者之间的关系来考察声音现象。三者在一起,“为一个有组织的经验提供了(理解)框架”④。

       通过对特定声音景观的呈现和分析,谢弗带领学生及其团队投入一场声势浩大的“世界声音景观工程”,力图呈现人类所置身的声效环境中的复杂关系,从而在当代生活中还原各种声音现象。“我让学生去录下我们所生活其中的温哥华的声音。每一段录音都被附上一张卡片,记录录制的时间和地点、声音对象的历史以及可能具有重大意义的社会观察。”⑤之所以采取这种不辞辛苦的田野方法,是因为在谢弗看来,现有的以图形标记法⑥为主的声音研究方法与声音的本质无关,很多关于声音研究中的视觉术语可能会让我们离听觉体验的本质更远。他指出,“人们用字母、乐谱和声波图衡量声音。但大家都知道,声音是无法衡量和统计的。”“乐谱的形式只是习惯的结果,与声音的本质无关”,他公开呼吁音响师和工程师要将对声音的研究回归声音本身,因为听觉体验总是现象的和独一无二的⑦。

       关于主体如何有效对声音进行研究,谢弗借助20世纪的“事件”理论,提出“声音事件”(sound event)的说法⑧,旨在强调不能将对声音的研究从超越当下的时间性存在和空间集合中抽离出来,而且,研究的主体也应该是“声音事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为了强调主体与声音的整一性,谢弗将自己的研究与法国技术派声音研究代表人物皮埃尔·沙费⑨的“声音对象”(sound object)概念进行对比。在沙费的研究中,声音是人类感知外在世界的声学对象,是声音景观中最小的独立粒子。这种独立声音粒子的任何一个部分都可以被拿来进行科学的分析。谢弗认为,沙费将声音当作一种静止的客体对象,这种对象独立于其所产生的社会与文化。“这种临床方法对于声景研究的局限性是显而易见的,虽然声景研究者希望熟悉这种工作,但是我们同样应该关注声音的参考方面以及它们在现场环境中的相互作用。当我们专注于单个声音时,为了考虑它们作为信号、符号、关键词或音标的联想意义,我建议将它们称为声音事件,以避免与声音对象混淆,因为声音对象是实验室样本。”⑩与“声音对象”一样,“声音事件”也是声音景观中最小的单位,区别在于,前者是一个抽象的声学研究对象,而后者是一个符号的、语义的或结构的研究对象,因此是一个不可分离的参照点,与一个比它本身更大的整体相关。同样的声音,比如教堂的钟声,如果在实验室中被记录和分析,可以被认为是一个声音对象,如果在特定的共同体中被识别和研究,则可以被认为是一个声音事件。

       用“事件”对声音的研究对象定位,主张将声音放置在时间和空间的整体场中研究,这是谢弗成功运用格式塔理论进行声音研究的重要表现之一。20世纪初期诞生于德国的格式塔心理学理论以“整体性”为主要原则,认为主体在经由感觉器官对外界信息进行捕捉、把握时,获得的是一个个“完形”,所接收的是信息“整体”。这一“整体”内部包含很多“部分”,却非各个“部分”的简单堆加,而是大于各部分之和的有机的、丰富的全新整体,即“格式塔”(Gestalt)。考夫卡主张用“场的理论”(field approach)来研究心理活动,认为认知主体能够利用过去经验的痕迹,从原有构成成分中“凸现”全新的整体。这种对于“感性整体”的强调,正是麦克卢汉媒介理论的精华所在。麦克卢汉对“格式塔”的化用,很大程度上是借助“统一场”(unified field)这个概念。德国现代物理学家、量子力学主要创始人维尔纳·海森伯(Werner Heisenberg)的“统一场”(unified field)概念强调三点:其一,统一场中各要素之间的相互作用是即时的、同步的。其二,各要素相互作用的方式是有机的、神经性的。其三,这种有机性和神经性可以用“感性”来表示(11)。麦克卢汉常用“听觉空间”(acoustic space)来解释“场”概念:“现代物理学家习惯从‘场’的角度看待事物……他们扬弃了笛卡尔和牛顿的‘视觉空间’,并重新返回到非读写世界的‘听觉空间’之中……‘听觉空间’就是一个充满同步关系的‘整体场’。”(12)听觉空间对于麦克卢汉来说,不应该与工程科学的空间声学概念混淆,它是一种不封闭的空间,因此不能用视觉来定义,也不会刻板地遵循视觉文化的线性和顺序感知习惯。听觉空间既无边界又无中心,可以有效纠正现代社会的抽象性与连续性弊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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