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著《国故论衡》(1910年)“中卷文学七篇”由《文学总略》领起,其开首明言:“文学者,以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文学总略”73)意谓因为有文字著写记载在竹帛之类的载体上,所以称之为“文”。“以文字为文”,章太炎这种对文学的界说,着重突出了文字之于文学的意义,在五四和前五四时代独出一格,影响很大。这种“文字为文”观,不仅具有小学意义,而且含有深厚的媒介、传播、符号、知识、思想和文化等多维度的蕴意,由《文学总略》领起而开拓出的《原经》、《明解故》(上下)、《论式》、《辨诗》、《正赍送》诸篇,集中辨析处于“以音韵训诂为基,以周秦诸子为极”之间的各维度各体式的“文学”问题,其讨论涵括经学、史学、理论、诗歌和文化诸领域,涉及与国故相关的文献保存、历史书写、文化记忆和人世活动等诸多方面,义蕴深厚,学理深湛。本文试图集中辨析章氏的“文字为文”观及其论文“以文字为准”的原则,探讨这一文学观和文学原则在“中卷文学七篇”中的贯彻和调停状况,以此窥测章氏文学的问题意识及其文化关怀。 一、“文字为文”观及其针对性 《文学总略》开篇辨析强调“以文字为文”,清理“文章”与“彣彰”的区别,全篇也一再辨章源流,因名正义,追究“文”的本义、及物性和记录性,竭力彰显文字在“文”及其“文理”“文字”“文辞”中的基础性内涵,强调文之质性和根本端在于透过文字所呈现出来的记录、指事、书记的功能及其文化记忆的深厚意义。针对长期以来士子文人将“文”的意指导向文章文学之“采色发扬”一端的诸种解释,章太炎毫不客气地批评其是“欲改‘文章’为‘彣彰’者”,“恶夫冲淡之辞,而好华叶之语”,而“违书契记事之本矣”(“文学总略”73)。“书契记事”的提法表明文字及“文字性”是“文”的第一位的属性。如果对“文”的理解偏转到形式、表面、华彩的方面,就容易丢失其“书契记事”的基本面。所以章太炎断言:“夫命其形质曰文,状其华美曰彣,指其起止曰章,道其素绚曰彰,凡彣者必皆成文;凡成文者不皆彣。”(73)《文学总略》旗帜鲜明,意即张扬文字即“书契记事”的根本意涵。 在章太炎这里,以文字为文,“书契记事”,突出了“文”的基本面就是运用作为及物性符号的文字,“文”作为活动,就是通过作为符号的“文字”,对人世间的事、理、情进行记载、说明和传达的活动,“文”直接地体现为这些活动的及物性对象和成果。《文学总略》开篇对“文”的本义、引申义及其在历史上的利用状况进行了精准卓异的辨析和清理,由此进一步挑战了植根深厚的传统观点。他指出,孔子名言“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中的“无文”,其实“盖谓不能举典礼,非苟欲润色也”。这一解释非常到位,“言之无文”中的“文”,其意涵侧重确在“征故实,据旧章”。①就是要突出“文”之基础内涵在“以文字为准”的文献记载,及其指向的人事经验和文化记忆。于今看这一路的解释,显然突破了现代百年来文章家将“文”系于修辞润色、唯美藻饰,众多文学家看重“文学”交流活动之现世在场、活跃机动的单一化偏向。所谓“文”,就必须是书写在可视媒介载体上的“文字”及其“篇什”。正是在章太炎这里,其基于小学而又超越小学、横绝今古文学思想的深度得以展现。在“五四”和“前五四”时代,中国文学和文学观念从传统向现代转换,文学研究思路从传统“大文学”和“文章”向现代“文学”转型,章太炎的“文字为文”观具有非常独到的意味。 《文学总略》一篇对传统、前贤或时说等诸方面的突破所在多有,其文学界说有若干针对性,现实性极强,最主要的可列如下三端。 其一,针对现代西来美学和文学新说及其日本版本:“以学说、文辞对立,其规摹虽少广,然其失也,只以彣彰为文,遂忘文字,故学说不彣者,乃悍然摈诸文辞之外。”(79)章太炎并不以现代西来文学审美意念及兴发感动为然。《文学总略》的分析和驳斥甚详,其结论强调:“以文辞、学说为分者,得其大齐,审察之则不当。”(79)1906年发表的《文学论略》亦明言,西来美学思路在这里被指责为日本论文之不学:“吾观日本之论文者,多以兴会神味为主,曾不论其雅俗。或取其法泰西,上追希腊,以美之一字横绠结噎于胸中,故其说若是耶?彼论欧洲之文,则自可尔,而复持此以论汉文,吾汉人之不知文者,又取其言相矜式,则未知汉文之所以为汉文也。日本人所读汉籍,仅中唐以后之书耳。魏晋盛唐之遗文,已多废阁。至于周秦两汉,则称道者绝少。虽或略观大意,训诂文义,一切未知。由其不通小学耳。夫中唐文人,惟韩柳皇甫独狐吕李诸公为胜,自宋以后,文学日衰,以至今日,彼方取其最衰之文,比较综合,以为文章之极致,是乌足以为法乎?”(“文学论略”149) 其二,针对鼓吹“文笔之分”和“偶俪为文”的文选之学,以及在学理上几近不成比例的桐城文论。《文学总略》以博学深厚之古今论证,一一辩驳之。在古代,“文与笔非异涂”,其文大都重视现实功能,“所谓文者,皆以善作奏记为主”,而古人文学理想最高端的是“鸿儒之文”,这“鸿儒之文”包括“经、传、解故、诸子”,“彼方目以上第,非若后人摈此于文学外,沾沾焉惟华辞之守,或以论说、记序、碑志、传状为文也”(74)。在骈散争议方面,章太炎支持“文辞之用,各有体要”,骈散“单复固恣意矣”,理由是“各任其事”,“顾张弛有殊耳”(76)。另外,文选派和桐城派以文学编选影响文化,左右世道,但其实选文定准却皆不足为训:“阮元之伦,不悟《文选》所序,随情涉笔,视为经常,而例复前后错迕。曾国藩又杂钞经史百家。经典成文,布在方策,不虞溃散,钞将何为?若知文辞之体,钞选之业,广狭异途,庶几张之弛之,并明而不相害。”(82) 其三,针对中古时代王充和刘勰的文学理解。《文学总略》强调自己的发明和创见:“惟《论衡》所说,略成条贯。《文心雕龙》张之,其容至博,顾犹不知无句读文,此亦未明文学之本柢也。”(79)《文学论略》言之更显豁:“惟《论衡》所说,略成条理,先举奏记为质,则不遗公牍矣;次举叙事经说诸子为言,则不遗历史与学说矣;有韵为文人所共晓,故略而不论;杂文汉时未备,故亦不著;不言小说,或其意存鄙夷,不列典章,由其文有缺略,此则不能无失者也。虽然,王氏所说,虽较诸家为胜,亦但知有句读文,而不知无句读文,此则不明文学之原矣。”(142)不妨透过章氏的文类统系(据《文学论略》)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