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402(2020)08-0153-13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但文学以形象作为自己的存在方式。语言构成形象,形象表达思想,文学中的言象意关系,是最为典型的言象意关系。而艺术比如绘画虽然没有作为符号的语言,但它也仍然需要运用一定的材料构建形象,形象又必然表达一定的思想。如果把构象材料作为言,宽泛地说,其中也存在言象意之间的关系。再宽泛点说,除了文学、艺术作品,比其范围更广的文字作品与图像作品也存在言象意的关系。更宽泛一点,世间万物都存在一种言象意的关系。因为对于人类来说,任何事物都有感性形式的一面,也都有它内在意义的一面,而感性形式的一面又必须由一定的材料构建起来。对于言象意之间的关系,中国古人已经有了十分深入、系统的论述。对于言象意关系的理解,应该从古人的相关论述开始。但古人的论述并不完善,我们还需反思。为了使本文的讨论不至过于散漫,我们将讨论的范围控制在人类精神的主要产物,也即文字作品和图像作品的范围之内,但以文学艺术作品为主。 一、王弼的“言象意”观及其意义和局限 高楠认为:“延续性是理论学科的历史属性,延续的历史轨迹刻划着学科综合各种相关社会实践力量及理性力量的建构过程;而范式则是理论学科的延续性在历史轴线上的标志性刻痕。”①如果将中国古代“言象意”观也看作一种范式,其代表人物无疑是魏人王弼。王弼综合《周易》的“立象以尽意”说和庄子的“得意而忘言”说,提出自己对“言象意”三者关系的看法:“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犹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也。然则,言者,象之蹄也;象者,意之筌也。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象生于意而存象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于象而存言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言也。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故立象以尽意,而象可忘也;重画以尽情,而画可忘也。”② 王弼的这段论述可以从几个方面理解。其一,从构成论的角度看,言象意之间是递进的关系。言构成象,象表达意。通过言可以认识象,通过象可以认识意。其二,从目的论的角度看,言的目的是构成象,象的目的是表达意。明白了意,就不要再执着于象;明白了象,就不要再执着于言。得意之后可以忘象,得象之后可以忘言。其三,从言象意的相互关系来看,言是构成象的手段,达到象的途径。执着于言,就不能得象,那言也不是产生于象并且能够说明象的言;象是表达意的手段,达到意的途径。执着于象,就不能得到意,那象也不是产生于意并且能够说明意的象。就像交通信号中的绿灯,它只是表达通行之意的手段,如果你的注意力只停留在绿灯这一现象上,而没有进而理解这是通行的意思,那这绿灯也就不是交通信号中的“绿灯”,而只是一盏发出绿光的灯。因此,绿灯与通行是紧密联系,不可分割的。思维停留在绿灯上,就无法把握通行的概念;把握了通行的概念,绿灯本身对你也就变得可有可无了。由此可见,言生于象而构成象,象生于意而说明意。要得意必须借助于象但又不能执着于象,得象必须借助于言但又不能执着于言。执着于言,便得不到象;执着于象,便得不到意。这样,在王弼那里,意成了目的,象只是通往意的途径与手段,言只是通往象的途径与手段。言、象运作的最终目的只是表意,都是为达意服务的。 叶朗对王弼“言象意”观持肯定的态度,认为它在美学史上的影响是积极深远的。这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它从一个新的角度“对‘意’和‘象’的关系作了深一层的探讨。这就推动了美学领域中‘象’的范畴向‘意象’这个范畴的转化,意味着人们对艺术本体的认识已不再停留在抽象的笼统的阶段,而是已经深入到了一个更为内在的层次”。第二,“这个‘得意忘象,得象忘言’的命题,对于后人把握审美观照的特点,提供了启发”。第三,“这个‘得意忘象’的命题,对于文学艺术家认识艺术形式美和艺术整体形象之间的辩证关系,给了很大的启发”。③ 叶朗的观点值得重视。王弼的“言象意”观在中国文论史上是一个重大的进展,它将言、象、意三个单独的范畴融为一个整体并揭示出三者之间的内在联系,为人们理解言象意、理解文学艺术作品提供了一个新的出发点、新的思路和新的角度。也正因为如此,王弼的这一观点在我国批评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人们经常引用他的相关论述作为文艺批评的依据与出发点。 但实事求是地说,从文艺批评的角度看,王弼的“言象意”观也是有局限的。比如他的“得意忘象”说与文艺批评的实际就有着较大的距离。人的精神产品,特别是文学和艺术作品往往并不以达意为自己的最终和最高目的。在谈到政治经济学的研究方法时,马克思指出:“整体,当它在头脑中作为思想整体出现时,是思维着的头脑的产物,这个头脑用它所专有的方式掌握世界,而这种方式是不同于对世界的艺术精神的、宗教精神的、实践精神的掌握的。”④笔者以为,马克思在这里提出了人类把握世界的三种方式:理论的、实践的、艺术的。⑤艺术把握就是对事物的外在形态的把握。艺术把握通过直观的方式对事物的表象也即外在形态进行把握。艺术把握的目的就是事物的表象,思想虽然不可缺少,但它不是艺术把握的主要和终极目的。思想和表象构成艺术把握的两个方面,但思想隐含在表象之下并通过表象表现出来。在矛盾的两个方面,象是主要的一面,意是次要的。得意需通过象,但得意后不能忘象。离开了象,意也就不再是与象联系、相关的那个意了,也就失去了其作为特定作品的“意”的意义和价值。比如《阿Q正传》,我们知道它反映了中国人乃至人类的一个特殊的精神现象——精神胜利法。这个精神胜利法是通过阿Q的形象表现出来的,把握了这一形象的思想也即意之后,我们能够忘掉阿Q和《阿Q正传》吗?脱离了《阿Q正传》的具体语境,精神胜利法还是《阿Q正传》所表现的那个“精神胜利法”吗?恐怕不能这么说。因为,在具体的作品中,言象意是有机统一的,一定的言构成一定的象,一定的象表达一定的意。言变了,象肯定也要随之发生变化;象变了,意也要随之发生变化。而意是通过象表达出来的,离开了象,意也就不是与象相关的那个意;把意从象中抽象出来,意也就失去了其原来的意义与价值。就定义看,精神胜利法可能只有一种,但这一精神胜利法可以通过不同的形象表现出来,每一形象所表现的精神胜利法是与这一形象紧密相联的,有不同的特点和内涵,换句话说,精神胜利法在不同的形象中得到了不同的具象化。离开了承载它的形象,精神胜利法也就成为了一种抽象的东西,不再是与形象相联的那一具象的思想,因而也就失去了它的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