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介入  

作 者:

作者简介:
汪正龙,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南京 210023)。

原文出处:
南京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介入原先为现象学—存在主义关于人的生存结构分析中的一个概念,萨特赋予其社会政治内涵,把它运用于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中,成为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的一个重要概念。但是,萨特所说的文学介入低估了20世纪语言转向所带来的对语言形式建构功能的认知,割裂了政治内容与文学形式之间的联系,引起了复杂的论争。关于介入的讨论经历了从哲学领域到文学领域,由政治、伦理含义到形式、文化含义的转变,从一个侧面体现了西方马克思主义包括文学理论把其他思潮与马克思主义进行嫁接的概念创制方式与思维特征,其演化与流变也显示了这个概念的生长性与生命力。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1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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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10-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8263(2020)08-0117-07

      DOI:10.15937/j.cnki.issn1001-8263.2020.08.016

      介入(法语engager,英语commitment)一般被当做西方马克思主义和左翼批评中的一个重要概念,经常被归入萨特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范畴,但是笼统地这样说还是过于简单化了。实际上,介入不是一个派别的标签式的术语,其来源与发展非常复杂,既涉及萨特、巴尔特、布朗肖、朗西埃、巴迪欧等法国思想家,也涉及海德格尔、布莱希特、阿多诺、马尔库塞等德国思想家,以及威廉斯等英国思想家,还涉及到不少批评家与作家,在晚近的文学批评与文化研究中又有一些新的变化。围绕着介入产生了多年的争论,其含义众说纷纭,其中既有思想史自身的演变轨迹,也有语义辨析包括中外文术语理解与对译方面造成的问题。正如英国学者威廉斯所说:“如何看待介入这个观念,首先就不同于我们刚一碰上就想引经据典进行争论的普通见解,而是要看介入这个观点的来龙去脉以及它针对的是哪些不同的思想。”①大体说来,关于介入的讨论经历了从哲学领域到文学领域,由政治、伦理含义到形式、文化含义的转变。本文拟对此做一个大致的分析。

      一、萨特以及存在主义脉络中的介入

      说起介入,人们自然会想起萨特以及他在《什么是文学?》中的相关论述,但是仅仅局限于这个文本讨论问题会把介入等同于文学介入,忽视介入问题的提出有现象学—存在主义背景。事实上,萨特所说的介入受到了海德格尔的影响,并且他谈论介入问题并不局限于此文,而是贯穿于其中后期一系列的重要论著与谈话——《存在与虚无》《〈艺术家和他的良心〉序》《关于〈家庭的白痴〉》《写作的目的》《辩证理性批判》等等,因而我们需要在一个更大的思想史视野中追溯萨特介入理论的起源,进而考察其变迁的图景。众所周知,海德格尔前期哲学所做的主要工作是通过对此在的生存论分析反叛传统的形而上学。他的做法是分析此在的各种现实的可能性,其中也包含了对介入的思考。海德格尔认为,“怕”是沉沦于世界,而“畏”则规定着在世的存在,“而在畏中却有一种别具一格的开展的可能性,因为畏造就个别性。这种个别化把此在从其沉沦中收取回来并且使此在把本真状态与非本真状态都作为它的存在的可能性看清楚了。”②畏意味着介入世界,揭示了此在在世的结构。海德格尔虽然没有使用介入这个术语,但是表达了类似介入的思想。

      我们注意到,早在1943年,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一书中就多次谈到介入问题。此书中,萨特至少三十多处使用“介入”(engager)。萨特在此书中首次谈到介入时,有两个比较引人瞩目之处:一是与海德格尔一样,把介入与此在的在世结构分析联系起来:“这些实在却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本性,它们全都直接地标志着人的实在与世界的本质关系。它们起源于人的存在的某种活动、某种期待、某种谋划,它们全都标志着存在的一个方面,因为这个方面对介入世界的人的存在显现出来。”③萨特在此转述了海德格尔的话:世界上的对象通过工具性关系暴露在人的实在面前。但是他认为,人在包围着他的存在中突现而使世界被发现,这种突现最初的环节就是否定。这表明萨特介入思想的提出便受到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存在主义的生存结构分析的影响。需要补充交代的是,四十年之后,另一法国学者巴迪欧则从海德格尔后期的“Ereignis”得到启示发展出事件哲学。他的事件哲学也是把个人在世作为基础,其中也提出了一套介入理论。此之介入是他所说的事件的镜像:“介入就是为了发生另一个事件而展现出一个事件的东西。”④这充分说明我们讨论介入问题不能脱离现象学—存在主义这个大的哲学背景。二是萨特在此引出了自由问题。人的实在是其自身的虚无,自由是自为把自在的存在虚无化。由于人具有一种虚无化的能力,因此能够超越各种自在的存在,摆脱实在世界的因果关系而获得自由。这可以说是对海德格尔思想的一个发展。萨特说:“我命定是自由的,这意味着,除了自由本身以外,人们不可能在我的自由中找到别的限制,或者可以说,我们没有停止我们自由的自由。”但是他又认为,“我是一个通过活动而知晓自身自由的存在者。这样,我必然是(对)自由(的)意识……于是,我的自由在我的存在中便永远是在问题中”。⑤自为是自由的,自为的自由始终在选择,在介入。正是在自由选择的过程中,人赋予对象以意义,因此自由必须承担全部责任。所以萨特说自由是存在主义哲学的核心观念:“存在主义的核心思想是什么呢?是自由承担责任的绝对性质;通过自由承担责任,任何人在体现一种人类类型时,也体现了自己”,“我们是为自由而追求自由”。⑥萨特把自由选择作为一个普遍原则,既是哲学观念,也是伦理意义上的行为准则。

      我们具体再来看文学介入或介入文学(littérature engagée)。按照萨特的思路,我自由地筹划着全部的可能性,自由筹划是人的基本存在方式,那么文学可以视为其中之一。但是,萨特讨论文学介入还有一个反抗法西斯主义、争取自由民主的现实语境,即有“一个非常具体的历史和政治背景。它处于抵抗运动这个大的背景之下。更重要的是,当时法国与欧洲其他地方出现了重要的新民主运动的实际可能性”。⑦“萨特想调动战时的团结感,提倡一个开放的——即无阶级的社会,能进行完全的、相互的交流。因此,萨特在战前批评里所强调的美学的优先地位,此时则让位于社会关注,明显具有政治化倾向。”⑧而且,战后的萨特还受到马克思主义的影响,致力于把存在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相结合,写作便成为作家介入社会和政治的最佳方式。作为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者,萨特批判资产阶级丧失了革命性,坚持社会主义的信念与前景。但他认为社会主义只是人类达到最终目的的手段,最终目的是使人人享有自由,所以他又批评苏联的政治专制和法国共产党的亲苏政策,认为文学应该超越具体的阶级和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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