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康德经验论的批判与重构  

作 者:

作者简介:
李国成,南京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南京 210023;金永兵,西藏大学教授、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北京 100871

原文出处:
南京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语言哲学是本雅明思想的基础与重要组成部分。本雅明关于语言的思考经历了神学、理念论、摹仿论三个阶段。他认为,康德植根于主体中心主义的数理式知识范式下的经验是空洞的和贫乏的。他通过语言将人与事物亲和关系的机理从神学转移到了人类学和历史学,重构了主体与客体、人与事物的亲和关系,使事物得以复魅、经验得以充实,弥补了康德经验观的不足,体现了本雅明思想的创造性。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1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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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10-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8263(2020)07-0124-06

      DOI:10.15937/j.cnki.issn1001-8263.2020.07.016

      康德在本雅明的思想发展中占有重要地位。在1928年的个人简历中,本雅明自述大学期间曾反复研读康德的著作。①当时新康德主义正是德国学院哲学的主流,本雅明选修过柯亨、李凯尔特、卡西尔等著名新康德主义者的课程,这使他对康德哲学十分熟悉,对20世纪初德国思想界修正与超越康德的努力也相当了解。1918年,他写下《未来哲学论纲》一文,主张在康德哲学的基础上,采康德知识论之所长,补康德经验观之所短,发展出一种与当今时代相适应的未来哲学。这种对康德哲学的批判和改造,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本雅明纷繁复杂的思想的基础部分。霍华德·凯吉尔甚至认为:“本雅明的所有著作,不论是属于文学、艺术史还是属于城市文化研究,都可以被看作是对一种‘未来哲学’的预期。居于这种新哲学核心的是对康德批判哲学流传下来的经验概念的激进改造。”②然而,目前国内学界对本雅明与康德的关系尚未充分关注。本文尝试以本雅明对康德的经验概念的批判为切入点,考察本雅明如何通过对语言的思考批判康德,以及这种批判在其自身的理论建构和现代学术史中的意义。

      一、康德经验观的缺陷:主客范式中经验的机械化

      本雅明谈论康德最直接和最集中的文本是《未来哲学论纲》与作为其草稿和雏形的《论感知》。在这两篇文章中,本雅明所讨论的是康德的知识与经验的关系。显而易见,这一论题的选择带有新康德主义色彩。新康德主义为了应对理性哲学的解体与实证科学的挑战,倾向于否认康德的物自体学说,而将研究聚焦在康德的知识论,试图用严格的数学和科学模式的经验理论为康德的知识论奠基。本雅明对康德的接受与批判既受到了新康德主义影响,又实现了对新康德主义的突破。一方面,本雅明认同新康德主义的观点,认为康德哲学是当今时代最伟大的哲学遗产,任何新的哲学都必须是对康德哲学的继承和发展,而康德哲学的重大贡献是将知识与经验联系到一起。众所周知,康德批判哲学的直接出发点是对休谟怀疑论的回应。休谟质疑在流动经验中获得固定知识的可能性,康德则通过先验的感性形式与知性范畴使经验自身内在地包含先天成分,借此给知识提供了坚固的基础,从怀疑论那里为知识赢回了正当性。本雅明因此称赞康德是除柏拉图之外,唯一一位最关心的不是知识的广度和深度而是知识的正当性的哲学家。③然而,另一方面,本雅明紧接着就对康德展开了迥异于新康德主义的批判。在他看来,尽管康德将知识植根于经验,并由此为知识提供了正当性,但康德的知识所对应的只是一种低级的经验。康德仍然承袭了启蒙的经验观。在启蒙之前的神学世界观中,经验本身被神性笼罩,人能在经验中直接达及诸神与上帝,但启蒙驱逐了一切能给经验施加神性的权威,从而使经验完全世俗化、此岸化、透明化。本雅明称,这种启蒙的经验乃是机械经验,它将经验的意义降低到最低点、最小值,而未来哲学则要通过对康德哲学的改造,使自身不仅能处理低级的机械经验,也能容纳高级的宗教经验:“未来哲学的主题则被明确规定为:康德的体系中可以揭示、抽绎出某种特定的、可以公正对待某种更高级之经验的类型学。”④

      事实上,本雅明对经验世俗化、空洞化的批判由来已久。早在1913年的《经验》(experience)一文中,他就已区分了无精神的经验与有精神的经验,号召青年人克服平庸的日常经验,追求“一种不同的经验”,这种新的经验“绝不会离开精神”。⑤而在对康德哲学的考察中,本雅明又发现,康德的经验观恰恰是对现实中无精神经验的形而上学表达,因而对现实生活的克服就关联着对康德哲学的改造。那么,在康德哲学中,经验为何会变为丧失精神的低级经验呢?本雅明主张,这是由于康德在根本上是以知识去限定经验。康德严格划分感性直观与知性范畴:感性直观提供认识的材料,但它只有被动的接受性;知性范畴有主动的自发性,但它只提供认识的形式。认识的有效完成需要感性直观和知性范畴的共同作用,“无感性则不会有对象给予我们,无知性则没有对象被思维。思维无内容是空的,直观无概念是盲的”。⑥这固然将知识植根于经验,使知识获得正当性,但因为知性范畴是主动的,而感性直观是被动的,就导致了纯粹知识相对于经验感知的优先性。知性范畴才是认识的决定性因素,感性直观只有向知性范畴提供材料的功能性作用。由此一来,经验所感知的具体质性内容就被敉平了,知性范畴所需要的只是无差别的材料,它不考虑也不关心材料自身的特性。换言之,在康德那里,纯粹知识与经验感知的划分对应着形式与内容的划分,知识的形式化必然造成经验的空洞化。在这种形式化的知识概念的主导下,经验感知被抽空,除了作为知识材料的其他意义全被取缔和消弭。这表明,在康德以及启蒙的经验观中,经验实际上已沦为知识所限制和规定的经验,经验本身并未被触及,所触及的只是“相对于知识而言”的经验。本雅明在《论感知》中将这归纳为对“经验”概念与“经验的知识”概念的混淆。⑦因此,经验若要保存精神性,或者说宗教经验若要可能,就必须摆脱形式化的知识概念的钳制。

      本雅明进而认为,康德知识概念的形式化是由于他把自己的知识论建立在数理学(mathematical physics)范式的基础上。数理学研究重视对象的形式而轻视对象的内容,必然会使经验对象的自身质性被抽空。新康德主义比康德更激进地坚持这个范式,这引起本雅明的不满。本质上,这一范式隐含着一种思维方式的变革。康德曾明确表示:“纯粹思辨理性的这一批判的任务就在于进行那项实验,即通过我们按照几何学家和自然科学家的范例着手一场形而上学的完全革命来改变形而上学迄今的处理方式。”⑧在他看来,数学与近代自然科学的成功源于方法论的转换:由知识符合对象变为对象符合知识,不是人去听从自然的召唤,而是自然来回答人的问题。康德将这种方法引入哲学,实现了哲学上的“哥白尼革命”。然而,这种方法预设了主体与客体的分离以及主体的优先性。归根结底,正是主客体的分离决定了知识与经验的分离,而成为知识形式化与经验空洞化的根源。因此,要从根本上克服经验的空洞性,就必须破除主客分离的框架,使知识不再由主体的形式决定客体的材料。本雅明认为:“未来认识论的任务乃是为知识寻找一块主体概念和客体概念握手言欢的中立之地;换言之,是为知识发现一块自治的、与生俱来的领地,在这一领地中,知识概念将不再指定形而上学两种实体之间的关系。”⑨与此相应,当知识超越了主客体的对立,它也就超越了与经验的对立,经验的质性内容也就能纳入知识当中,“经验乃是知识匀速的、连续不断的繁衍倍增”⑩。只有在这个新的知识概念之下,才能获得对应的能够保存精神性的新的经验概念。那么,如何才能找到这个新的知识概念呢?本雅明提出:“必须要对被如此片面地定位在数学—力学之维度上的经验概念进行重大改变与修正,而这种改变和修正只能通过将知识与语言联系起来才能实现。”(11)在他看来,康德没有意识到一个简单事实:哲学知识不是由数学公式而是由语言表达的。语言在哲学中应该占有优先地位,要想使经验丰富的质性内容得到保存,就要用语言式的知识概念代替康德与新康德主义的数理式的知识概念。这便指向了本雅明的语言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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