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学“科学还是技艺”的历史重审  

作 者:
娄雨 

作者简介:
娄雨,中国人民大学教育学院师资博士后,讲师(北京 100872)。

原文出处:
教育研究

内容提要:

教育学的性质与定位是教育研究的元问题,需要进行历史追溯的研究。夸美纽斯首提教育学属性问题,并在新旧思想激烈交战的17世纪,赋予教育“技艺”的身份,使其成为一门正式学科。技艺具有依靠后天学习、面对真实世界、运用身心、关乎理性、蕴含价值五个特征,它以自由技艺为主要形式,而自由技艺又发展为近代以前的主要教育内容。教育自身也是一门技艺,作为技艺的教育是一种神圣信念和内在驱迫,它以自然为基础,能够弥合知识带来的身心分裂,并成为凝聚社会共同体的力量。与技艺的概念始终交织在一起的科学的概念从古至今经历了重大变化,不宜片面地用现代的科学定义去衡量教育学的漫长发展过程。


期刊代号:G1
分类名称:教育学
复印期号:2020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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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理论追问:教育学的性质与定位

      教育学的性质与在诸学科中的自我定位,是教育学者长期关注的理论问题。经典提问之一是“教育学是不是一门科学”,提问之二是“教育学是科学还是艺术”①,甚至于还有学者直接发问“教育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1]。这个问题被认为事关教育学的独立性、合法性与尊严,至今依旧是教育学的“当代问题”[2]。这首先是一个基本理论问题,其本质是教育学对“我是谁”这一根本问题的省思,是教育学的自我理解与自我认同。其次才是一个学科政治学问题,关涉对学科的价值判断,对其合法性的确立以及学科地位的争取。其中,对后一问题的有效回答必须以前一个问题的明晰和透彻为前提。

      从学理上说,追问学科属性意义上的“何为教育学”或“教育学是否科学”有两种方式——理论的方式和历史的方式。理论的方式,即根据某种既定的标准(如“什么是科学”的标准)来衡量教育学是否符合这个标准。诸多关于“教育学是否科学”的讨论都遵循这种范式。这样的探讨虽有重要的学术意义,但也有其局限性,即衡量的标准往往完全来自教育学之外,只要通过引用不同来源的“科学”定义和“科学”标准就可能得出某个对象“是科学”或“不是科学”的答案。然而,“科学是什么”本身就是科学哲学的一个复杂而充满争论的理论问题。[3]因此,如果仅仅停留在将教育学与不同的科学标准进行比较的层面来讨论“教育学是否科学”,对于解决教育学的属性问题不具有建设性,对标准本身的改进与发展也没有实质贡献。

      这就迫切需要让教育学自证其逻辑,即回归学科史或科学史的范式。这种方法要求,研究回到历史深处,追问“教育学的属性”这个问题是从哪里发端,如何形成并发展到今天。“谁把思想局限于现在,谁就不能了解当今的现实。”[4]研究需要尽力还原教育学的历史面貌,将过去视为我们自身有待理解的一部分,以此引发研究者的反省和对历史性误解的更正。这种方法也要求把教育学放到学科史(包括各学科的整体发展史)中加以考察,梳理教育学萌芽的发端,继而跻身诸学科之列,并进一步使自身合法化并取得一定地位的整体过程。该方法的优点在于,我们不再把教育学看成一种外在于“科学”或“艺术/技艺”②的东西。因为如果“科学”或“技艺”是教育学的固有属性,那么,教育学一定以某种方式参与了它们的形成和发展的历史,也一定在漫长的发展历程中与它们建立了各种形式的关联。因而,只有通过考察学科史的途径,我们才能不受限于现代学科的框架来对教育学本身展开讨论,才有可能达成更为深刻和内在说服力的自我理解。

      在教育学“科学还是艺术”的诸多争论中,相比于针对“科学”的诸多研究而言,针对教育学作为“技艺”的阐释和研究还有待深入,甚至“技艺”这个概念本身都尚需进行词源学的和观念史的探究。更何况,“教育学是一门技艺”并不是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观点,也不仅仅是“教育学是一门科学”的过去时或对立面。对该观点的发生和发展过程考察,是教育学无法规避的基本理论问题,是探究教育学学科属性的第一步,是一个原点之问。

      二、学科史考察:成为一门技艺是教育学的发端

      (一)作为问题开端的夸美纽斯

      在教育学史中,关于谁第一个提出了教育学的学科属性问题;或者说,是谁首先将教育论述为一个带有专门知识领域或学科性质的形态,目前能够追溯到的问题起点是夸美纽斯(Comenius,J.A.)。夸美纽斯的教育著作有一个前人未有的特点,即当他提到教育,无论是作为教育活动还是作为教育知识的整体,他都将之称为一门“技艺”。这个特点在夸美纽斯的著作中十分突出。在《大教学论》的开篇,有一行醒目的副标题:“为一切人教授一切的全部技艺(Universale Omnes Omnia docendi artificium)”③。这句话概括了夸美纽斯教育思想的两个最重要的方面:一是普智主义和普遍教育④观念——“为一切人,教授一切”;二是将教育定性为一门“技艺”。这两个特点是夸美纽斯在教育哲学层面和学科形成层面最主要的特征。

      在夸美纽斯的教育著作中,他频繁地称教育为“技艺”(ars)。1632年的《大教学论》开篇第一句话就写道:教学称为教的技艺(Didactica,docendi artificium sonat)。[5]1649年的《教学技艺》⑤第一句同样是:教学是好的教学技艺(Didactica,est bene docendi ars)。在中译本中,didactica通常译作“教学”。但在夸美纽斯的笔下,didactica的含义远超“教学”。夸美纽斯用这个概念指称教育的总体,包含知识的教育以及从苏格拉底(Socrates)以来的哲学教化和基督教的宗教与道德教化,是一种“彻底而周全”的教育。[6]《大教学论》也是一本整体上论述教育的著作,而非狭义的“教学论”。[7]因此,当他说教育是一门技艺的时候,此处的didactica并非教学行为,而是指作为整体的教育。

      在夸美纽斯的《教育著作全集》中,仅第一卷就出现“技艺”概念近40次,其中,约有半数是指某种具体的技艺(如文法或修辞),另有半数指的就是教育本身。当他指教育时,多数时候用ars,少数时候用artificium,含义基本相同。有时他也会加以限定,如ars dodendi和docendi artificium,均指教育技艺。此外,还有一个专门词汇“技艺中的技艺”(ars artium)专门指称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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