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下大同”到“人类命运共同体”

作 者:

作者简介:
何君安,法学博士,西北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闫婷,西北大学公共管理学院研究生。

原文出处:
东南学术

内容提要:

按照中国传统政治哲学身—家—国—天下的逻辑,世界必然成为其视野范围内的重要一环。其“世界之内有国家”而非“国家之外有世界”的思路为建立融贯的政治哲学提供了可能。“天下大同”是传统中国世界主义政治哲学的核心理念,但其内容不止于“天下为公”,而是大同与小康的混合。它立足于世界的统一性、共有性、道德性、差序性想象,没有强烈的畛域观念,不是纯粹的“乌托邦”,而是中原王朝国家效法的模板和努力践行的目标,赋予了中华文明鲜明的开放性、包容性精神。近代以来,民族国家体系的形成固化了世界的分裂局面。随着对这一体系的深度参与,“人类命运共同体”成为新时代中国特色世界主义政治哲学的核心理念。“人类命运共同体”传承了世界之不可分性、资源和人类命运之共同性、人类具有共同的道德本性等信念,但抛弃了其差序性,同样是需要当下即展开实践,是“天下大同”理想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期刊代号:D0
分类名称:政治学
复印期号:2020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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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D0-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1569(2020)05-0010-10

       一、“世界”是中国传统政治哲学的内在构成

       按照列奥·施特劳斯(Lie Straus)的观点,哲学是“对整全(the whole)知识的探求……是用有关整全的知识取代有关整全的意见的尝试”,它“决不会超出商讨和争论而达到决策的阶段”。①而政治哲学虽然是“用关于政治事物本性的知识取代关于政治事物本性的意见的尝试”,但由于政治从来都存在于“封闭的”共同体内,因此,“政治事物的精髓不是中立,而是对人们的服从、效忠、决定或判断提出主张”。②这样,哲学与政治哲学就有很大不同:哲学研究的是关于“整全的知识”,政治哲学研究的是整全的“片段”——政治体或曰国家;对整全的认识以探究智慧为目的,对政治的认识以实现共同体内的“优良生活”为目的;“整全的知识”没有结论,而关于政治的知识必须拿出方案、付诸实施,必须符合政治体的核心价值。对哲学家而言,既要走出“封闭的”政治体,认识“洞穴”之外的世界,又必须返回“洞穴”,用“隐晦”的、微言大义的方式实现与大众的和解,促进政治体的“善好”。

       无论怎样评价施特劳斯的上述观点,人们都得承认“整全”或曰世界的确不同于政治体:前者包罗万象、无边无垠,后者界限分明、具体有限;前者是客观的、既存的,后者则必须依靠特定的善的信念和人工创立的制度来维系;对前者的认识是纯粹的认识活动,遵循理论理性,对后者的认识属于“行动”范畴,必须符合实践理性的要求;对前者,人们可以用各种各样的“宇宙论图式”加以解释,但对后者则必须以政治体的善好为目的,不可能对任何理论都给予开放的态度。但是,政治体又存在于世界之中,并因为众多政治体的并存而必然面临如何对待世界及他者的问题。

       对这一问题,西方政治哲学总体上采取了忽略或做另类问题处理的态度。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近代的霍布斯、洛克、康德,以及当代的自由主义、保守主义等,西方政治哲学思考的焦点一直都是政治体内部的正义问题。谈到世界时,要么将其看成非政治的存在,用形而上的眼光将所有世人看成无差别的“世界公民”,用普世性自然法则、道德准则(斯多葛主义)或对上帝的信仰(基督教)建构起去政治化的非实在秩序;要么依靠国际法、政治体之间的力量均势来维系脆弱的和休战式的现实秩序。③而探究“政治本性之知识”的政治哲学都局限在政治体内部,留给世界的只能是非政治的道德秩序、超政治的宗教秩序、无政治的自然秩序(即无序)。一句话,政治哲学无法容纳世界,世界是政治哲学的空白地带。

       与西方政治哲学将世界排除在其视野之外的做法不同,中国传统政治哲学按照身—家—国—天下的逻辑和类比式思维建构自己对政治的一套经验认知体系。在这套体系中,无论是按照由小到大的外推逻辑,还是由大到小的“返观”逻辑,世界都是其关注范围内的重要一环。④在中国传统政治哲学看来,个人、家庭、国家、天下(世界)具有同样的结构、秩序、属性和功能,都具有政治或“类政治体”性质,可以相互类比和说明。具体而言,个人的身体便是类似于国家的等级性指挥—协调结构。“在中国古人的感觉和观念中,‘身体’首先是一个自洽与和谐的有机体……虽然对有机体运转来说,各种器官需要紧密协调,但就其对有机体的贡献而言,还存在着一个‘优先排序’。”⑤因此,“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尚书·益稷》);“天下譬犹一身:两京,心腹也;州县,四支也;四夷,身外之物也”(《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七);“宰相,陛下之腹心;刺史、县令,陛下之手足;未有无腹心手足而能独理者也”(《资治通鉴》卷二百三);“一国之君,其犹一体之心也……心所以全者,体之力也;君所以安者,臣之功也”(《春秋繁露》天地之行第七十八·卷十七);如此等等。就家而言,更是国的“缩影”,治国如同齐家。所谓“立爱惟亲,立敬惟长。始于家邦,终于四海”(《尚书·商书·伊训》);“大邦维屏,大宗维翰,怀德维宁,宗子维城”(《诗经·大雅·板》);“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韩非子·忠孝》);“先王之道,忠臣孝子之极”(《荀子·礼论》);如此等等。至于世界,则据说尧舜禹汤的圣王时代便有了天子统领“天下万国”的政治合作体系,⑥所以有所谓“皇天眷命,奄有四海,为天下君”(《尚书·大禹谟》);“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万邦黎献”(《战国策·齐策》);“黄天无亲,惟德是辅”(《尚书·蔡仲之命》);“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论语·为政》);“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奉斯三者以劳天下,此之谓三无私”(《礼记·孔子闲居》);“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阴阳之和,不长一类;甘露时雨,不私一物;万民之主,不阿一人”(《吕氏春秋·贵公》);如此等等。总之,身、家、国、天下,具有相同的结构、原理和德性,都具有“类政治体”或政治的“类存在”性质。

       那么,把世界纳入政治哲学的范畴,将其理解成“类政治体”意味着什么?由于政治体从来都是以特定的人类群体为边界,本身是对世界的分割——从来没有过在政治和文化上完全统一了全世界的“世界国家”,甚至连有此抱负的国家都没有——它超出了人类的政治想象。因此,中国古人将世界纳入政治哲学意味着人为世界建构起了政治性,在“意向”中为其赋予了政治体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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