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科幻文学中科学与神话的共生关系

作 者:
黄悦 

作者简介:
黄悦,文学博士,北京语言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部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文学人类学、比较神话学。北京 100083

原文出处:
贵州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以往评价科幻小说在标准上更注重其内容的科学性,忽略了科幻小说作为一种奇幻文学的独特文类价值。恰恰是由于科幻小说这种出入于真实与虚拟之间的奇幻特性和文类特征,才使得其中酝酿出不同于以往的共同体叙事、新的自我意识甚至新的价值观。科学与神话之间的共生关系由来已久,在当代科幻小说中,除了延续启蒙主义影响下“神话科学化”的单向进程,还体现出“科学神话化”的逆向维度,甚至萌发出对“科学神话”的反思和超越。以英国作家阿瑟·克拉克为例,其作品中不仅调动了传统神话的框架结构和主题模式,神话的象征符号体系、还努力用科学幻想的“异界”发起对理性独大以来人类认知模式和价值观的挑战,这寄托了克拉克超越科学技术的哲学思考,也是科幻小说不可忽略的文化价值所在。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0 年 10 期

字号: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6924(2020)04-039-044

      一、科幻小说是否为奇幻文学?

      20世纪中叶,诺斯罗普·弗莱在《批评的剖析》中就对科幻小说给出了这样的定位:“科幻小说是一种继承了强烈的上古神话色彩的传奇小说。”[1]在弗莱所主张的整体文学观和文学循环论中,科幻小说恰好承担了从冬向春,即从反讽向神圣复归的过渡性功能。为什么弗莱会赋予当时才崭露头角的科幻小说以如此的地位,科幻小说究竟如何继承神话和传奇色彩是一个值得探索的问题。

      从字面来看,科幻小说(Science Fiction)有两个明显的要素,其一是题材上的划分,即以科学技术为叙事对象或主要逻辑;其二是虚构叙事,这里的小说不是一般意义上对事实的虚构,而是跨越真实与有意为之的虚幻之间的独特文类概念。这两个概念之间具有一种天然的张力,因为求真的科学与虚构代表着两种互相消解的力量。但在一个更广泛的意义上,科幻小说其实也属于奇幻文学的一种。作为长期被划分在经典文学之外的边缘文体,奇幻文学的外延并没有准确的范围,其核心概念“奇幻”被罗杰·卡约概括为“寻常秩序的中断,是怪异之物对于一成不变的日常陈规的一种入侵。”[2]在此基础上,托多罗夫给出了关于奇幻文学更加精确的定义:“奇幻就是一个只了解自然法则的人在面对明显的超自然事件时所经历的犹疑。”即奇幻作为一个文类的特征需要从读者和作者两个维度来考虑,在此基础上,他概括出奇幻三个方面的特征:“首先,这个文本必须迫使读者将人物的世界视作真人生活的世界,并且在对被描述事件的自然和超自然解释之间犹疑。其次,某个人物或许也会体验这种犹疑……同时,犹疑被文本表现出来,并成为作品的主题之一。最后,读者必须采用特定的阅读态度来对待文本:他要拒绝讽喻的和‘诗性’的理解。”因此“幻想就存在于悬而未决之中”。[3]科幻小说延续了这一内核,重要的不仅是它们讲述了关于科学的虚构故事,而是那些尚未发生、有可能会发生,甚至会引发不可知后果的科学故事,超前的科学技术在这里与魔法无异,是一种现实中无法掌握和理解的力量。科幻小说的叙事魅力很大程度上就来自于这种认知差:当下世界难以洞悉的不确定性及其所带来的新奇感、冲击感,无论这种力量是来自于魔法还是科学。因此,它也必然借助于传统的幻想手段。

      毫无疑问,神话作为古老文化传统的内核,与奇幻文学的“幻”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特别是对启蒙之后的当代人而言,神话作为一个现实的“平行世界”,虽然指向过去,但却是穿梭于现实与幻想之间的天然桥梁。没有人会否认《魔戒》《哈利波特》甚至《冰与火之歌》这样的幻想文学作品与神话之间的关系,由于这类作品大多叙述的是“过去”发生的事情,其中丰富的象征、符号和原型甚至成了作品成功的关键。但是当人们将目光移向未来,这种关系似乎就截然断开了,尤其是科幻题材,经常被认为是神话的反面。在未来的幻想世界中,科学和理性仿佛已经取代蒙昧的神话成了唯一的主宰,神话只能被当成陈列在博物馆里的琥珀,接受怀旧者和好奇者的凭吊或嘲讽。理性能照亮一切,不会投下阴影,这本身就构成了现代科学最大的神话。

      从传统的角度来看,神话或许是与科学水火不容的。作为原始思维的承载者,神话与理性相反,是启蒙的对立面,甚至是与真实和逻辑相反的概念,可以说现代科学就是在将自身区别于神话思维的过程中才逐步建立起来的,这种决绝在经验主义者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但这种分割和决裂在文学作品中却并不像人们设想的那么简单,特别是在科幻文学的创作领域。

      相对神话,现代科学为自身划出了较为明确的边界,要重审二者的关系,有必要对神话一词做出更为清晰的界定。如果跳过关于神话定义的种种论争,接受功能主义的观点,把神话理解为人类在特定阶段信以为真并且发生了根本性影响的一套叙事,神话与科学之间的关系显然并非泾渭分明。美国神话学家罗伯特·西格尔在其高屋建瓴的《神话理论》一书中,开篇就用第一章整体回顾了“神话与科学”的关系。西格尔认为,当代社会对神话的主要挑战来自科学,因为人们认为神话对世界的解释不符合科学原理就对之弃若敝履。但更多的时候,科学与神话是一种复合共生的互动关系,从斯多葛派哲学家用寓言的方式重新解释神话,到维多利亚时期的科学家努力剥离神话中的科学成分,以此维护科学与信仰的双重权威,再到列维-斯特劳斯明确主张,神话是现代科学的原始对应物,所有这些观点无不表明:科学与神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马林诺夫斯基认为,巫术和宗教在原始社会中发挥着与科学同等的功能,对特罗布里安岛的文化和人群了解越深,这位曾经的物理学家对神话就越是看重。神话是人类社会想象未知世界的一种方式,并不会彻底从人类的思维结构中被清除,必然也会影响到我们对未来的幻想。由此可见,神话与科学在科幻小说中一直是一种共生关系,其中科学含量的多少并不是评价科幻小说的唯一指标,理解这种精神结构及其影响是理解科幻小说的必要维度。

      从神话学的角度来看,神话不仅是古老的故事,还是一套隐喻符号,其中沉淀下来的思维结构对现实和人们的行为方式产生着决定性的影响。今天英文中的myth一词源自古希腊,而从古希腊时代开始,这个词本身就迷障重重。诗人们在使用这个词的时候根据语境不同包含了几种完全不同的内涵,表示“话语”“言论”“故事”等。在《奥德赛》中,当忒勒马克斯告诉他的母亲佩涅罗佩回到楼上去,把muthos留给男人的时候,这个muthos指的是“公共的辩论和讨论”,但是当忒勒马克斯请求涅斯托耳告诉他,关于自己的父亲他听到了哪些故事和传说的时候,他使用的也是muthos这个词。在《伊利亚特》中,福尼克斯(Phoenix)特意区别了muthos与ergon,用前者表示语词(word),而后者则表示事件(deed)。他告诉自己的学生阿喀琉斯,自己已经将他培养成了一个言说者和行动者。甚至古希腊人在使用这个词语的时候,并不刻意区分真实或虚假。在欧里庇得斯的剧作《厄勒克特拉》中,女英雄承诺要告诉丈夫全部的实情(mython),而她对事实的掩盖却显得无关紧要。希罗多德在《历史》中使用这个词的时候则大都是指错误或虚假的信息,比如当他叙述关于大英雄赫拉克勒斯的故事(muthos)时,就明确表示,这样的故事毫无事实根据。按照阿兰·邓迪斯对于神话的经典看法:“神话是关于世界和人怎样产生并成为今天这个样子的神圣的叙事性解释”[4],它在一个社会中充当着世界观和价值观的基础,因而经过理性化之后的神话与迷信的神话有所不同,其根本特征表现在:为当下的社会秩序和道德伦理提供基础的合法性论证。从这个角度来看,现代人拥有了升级版本的神话,而非彻底背离了神话。只不过这种神话对人们而言来说显得天然正当、不容怀疑,而这正是“神话”的基本特征。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