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的“灵感说”似乎就是建立在“神灵附体”的诗学基础上的眩惑之论,与中国文论中的“妙悟”“顿悟”亦是相通的,其目的都是想寻觅到一条通往诗学道路的金钥匙。我们过去批判过这种唯心主义的诗学理论,后来又盛行过对它的膜拜,进入消费时代以后,大家对它却又淡漠了。然而,文学创作一旦失去了“灵感”就会像一杯白开水那样无味,这样的观念是容易被人接受的,那么,倘若把从事理性工作的文学批评和文学评论者也归为需要“灵感”的类别,尤其是占着这项工作比例百分之九十的“学院派”批评者和评论者,在高楼深院的论文制作的流水线上制造出来的大量论文,这样的“产品”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呢? 文坛经常批评“学院派”的批评家和评论家对文学作品的评价失当,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批评家对作品的理解是有偏差的,其原因就在于他们没有用感性的知觉去体味作品中的人物的肌肤与心灵,没有进入作家创作时那种灵魂出窍的艺术分娩的痛并快乐的无可言说的过程之中,他们评论一部作品就像医生解剖一具失血的尸体那样,我们听到的只是冷冰冰的手术器械落在白色医疗容器中死寂的响声。 当然,我们充分理解批评家与评论家所使用的话语系统和作家艺术家使用的话语系统是完全不一样模式的道理:一个是形象思维的直觉迸发,一个却是理性抽象思维的辨析,前者往往徜徉在一组组意象的河流中,后者却是陶醉在严密的逻辑义理辨析的高峰攀援中。然而,人们在把这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断然分开的时候,忽略了两者在互补后对文学艺术所产生的能量的可观性,就像爱因斯坦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受到了启迪那样,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维方式杂交出来的东西或许更有生命力。 但就是这个常识性的问题却被我们这个时代所遮蔽了,眼下的状况则是两者处在一种对抗的状态,各持自己的思维方式,老死不相往来,至多就是相互在各自的利益诉求中各取所需,比如对作家的创作谈视为完美的创作义理,就是一种理性逻辑思维进入评论和批评的误区,这是另外一个话题,并非本文探讨的主旨,不赘。形象思维与理性思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种看似风马牛的纠缠是两个不同文学艺术学科领域的无谓缠斗,但是,这些问题却又是两者聚焦在一个话题中绕不开的症结。这就不由得使我想起了几十年前读到鲁迅在《看书琐记(三)》中所说的那些话来了:“焉于创作家大抵憎恶批评家的七嘴八舌。记得有一位诗人说过这样的话:诗人要做诗,就如植物要开花,因为他非开不可的缘故。如果你摘去吃了,即使中了毒,也是你自己错。”那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这个诗人的话仿佛并没有错,因为我一开始也是想当一个作家来着的,直到后来有一天我变成了“批评家”(不能叫家,只能叫者)和评论工作者后,于是便站在了被作家憎恶的批评家一面,我用理论的武器去阐释一切文学创作,俨然以一个高高在上的“理论家”姿态去指手画脚,便很是洋洋得意。 直至后来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便真诚地反思文坛,反思作家与批评家,反思自我的位置,于是再读鲁迅论批评家与作家的关系时就自觉得比较客观深刻一些了:“我想,作家和批评家的关系,颇有些像厨司和食客。厨司做出一味食品来,食客就要说话,或是好,或是歹。厨司如果觉得不公平,可以看看他是否神经病,是否厚舌苔,是否挟夙嫌,是否想赖账。或者他是否广东人,想吃蛇肉;是否四川人,还要辣椒。于是提出解说或抗议来——自然,一声不响也可以。但是,倘若他对着客人大叫道:‘那么,你去做一碗来给我吃吃看!’那却未免有些可笑了。”这段话让我醍醐灌顶了许多年,认为这是批评家和作家关系最公允和客观的评价了,因为站在批评家和评论家的立场说话,让我更有“学术”的逻辑底气了。 又过了若干年,在经过某种较为刺激的经历之后,我却有所顿悟,觉得鲁迅先生说的道理似乎也不全对,起码在当今这个时代里好像是不太合时宜的,倘若我们的批评家和评论家只会做一个“食客”,用一套又一套的中外理论去“套评”和指点作家作品,那一定会评“死”许许多多作家作品的。我们不去后厨去看一看厨师烧制食物的全部流程,也不知道厨师采用了什么样的食材和调料,用想当然的制作方法和套路将其纳入一种陈旧理论的批评和评论范式之中,显然就是“学院派”经验主义思维基因对作品的一种粗暴态度。 灵感思维方法是人类一种顿悟思维方法,是作家创作中激发出来的一种灵光闪现的过程,用科学家的说法就是“脍炙人口的苯环分子结构链的发现”是“灵感(顿悟)思维方法成功应用的典型案例”。作为一名同样参与进文学活动的批评家和评论家来说,如果不具备这种具有灵光一现的形象思维素质,我想,他的理论文章和评论文字一定是僵死枯燥的,是没有文学呼吸的“死魂灵”。 谈到文学的灵感和悟性,那自然就是衡量作家作品的重要标志,我想,柏拉图的“灵感说”中的“神灵附体、迷狂、灵魂回忆”应该是与尼采的“酒神精神”是一致的吧,作家的创作一旦进入了迷狂状态,它才有可能获得诗性的灵感,才能抓住缪斯的臂膀飞升起来。如果一个评论家和批评家在阅读作品时对这样的感受毫无知觉,无法进入创作的形象思维的内部,那他就无法同作家一起飞翔在文学艺术的天空中,当然,前提是那个作家一定是创作出了具有灵感才华的优秀作品。一旦作家创作出了灵光一现的好作品,而我们的批评家和评论家却没有能力去体味其中诗意的激越才情,显然就是一个并不合格的文学艺术的批评家和评论家。如果说一句十分刻薄的话,那就是,在我们当下所看到的许许多多的批评和评论的文章里,我们难以寻觅到那种灵光一现的文字,看到的多数是满眼在论文工厂的流水线上下来的“产品”,我不敢说我们的批评和评论全是从机器模具中生产出来的“次品”,更不敢说这都是“垃圾产品”,但是,我敢说,作为理论和评论文章的“食客”和鉴别者,我每年读着大量的公式化、概念化和柳械化的博士论文,往往是倒胃口的,味同嚼蜡。在其审美的过程中,我没有获得“真善美”的心灵悸动,没有激情燃烧的时刻,只有在灰色理论中的无聊倦怠与昏昏欲睡的困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