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数文学与结舌:德勒兹的语言褶皱论

作 者:

作者简介:
庄鹏涛(1984-),男,河南周口人,河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河南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研究人员,文学博士,河南 开封 475001

原文出处:
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德勒兹反对结构主义语言模式,认为语言的少数化或者弱势化是文学革命的条件。以此为基础,德勒兹提出了文学机器、少数文学、让语言自身口吃的观念。三者从语用学的层面揭示了语言内部纠结的权力结构以及对抗的出路,对于我们深刻把握德勒兹的文学观具有重要的意义。作为一种典型的语言褶皱运作方式,语言的少数之变能够帮助我们反思先锋文学作品的革命性,从微观政治学的层面重新认识个性化语言风格的作用。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0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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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O-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242(2020)02-0110-06

      褶皱是德勒兹后期思想的一个核心概念,与许多其它概念(比如:根茎、游牧)一样,具有鲜明的德勒兹式风格印记,兼具形象性和思辨性。它既具备形象化的直观可视性,又具备非形象化的可读性和思辨性。它既是一种解构的策略,同时也是一种建构的方法。概括而言,作为一种方法,褶皱理论以褶皱为特定的思想意象,突出强调显与隐的二重性和折叠—展褶—再折叠的三重思想操作,其精神特质在于凸显差异,为流动和生成解除定见的枷锁,于表面的坚实性之中发现潜在的不稳定性,有意识地抵制和批判规范、惯例,以及任何形式上的规定性。折叠—展褶—再折叠既是物质变化的式样、知觉形成的过程、主体化的方式,同时也是文学作品、绘画和影像的具体操作。

      褶皱在文学中的具体操作表现为语言褶皱,所谓语言褶皱是指一种少数化的语言表述方式,“结舌(口吃)”是其典型的文化症候。在浅显的层面上,每一位作家会自觉地对语言进行折叠和加工,形成自己的特殊语言,带有作家签名的语言特殊用法就构成了一种语言褶皱,它标志着文字风格的特殊性和差异化;在深层的意义上,语言褶皱在一种普通语言内部构造一种少数用法,语言褶皱志在消解普通语言的表达范式,解码语言,然后重新折叠,开凿出一种“在语言中的怪异语言”,穿越重重的文法堆叠,建构一种企图朝向无典型、无文法的表达,就如企图朝向语言的终结(其中诸如马拉美的书、贝玑的重复、阿尔托的气息、卡明斯的无文法性、伯勒斯的折痕、cup-up与fold-in,再加上鲁塞尔的增殖作用、布里塞的歧出、达达的拼贴……)。①语言褶皱并不关心语言的本质,重在强调语言的运作,它使语言不断地折叠—展褶—再折叠。在突破语言惯例的种种樊篱,展开语词的惯常折叠方式时(语法结构、能指与所指的无意识链接、词语的固定属性、习以为常的转喻等),语言褶皱重新为语言结域构造一种具有革命性和创新性的语言。

      关于德勒兹的文学观,学界多有探讨,学者们从不同角度试图归纳出德勒兹文学观的某个侧面,讨论涉及少数文学、解辖域化、文学生成论、文学机器。②而过现有成果,多限于局部的分析考察和研究,对于德勒兹的少数文学、文学机器、解辖域化多为分散性论述,未能从整体上把握。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础上,试图以褶皱概念为统合点,对相关概念作出全面深入的探讨。

      一、文学机器的褶皱运作方式

      德勒兹认为文学作品是机器,“现代艺术作品是一部机器,并作为一部机器而运转”③。为什么称文学作品为机器?在德勒兹看来语言符号的终极指涉对象并非意义。如果把意义看作语言符号的所指,就假定语言符号为意义的表达手段,语言符号只是意义的表征。这种符号—意义观预设了意义的先在性,仅仅把符号看作是一种媒介,一种表征手段,与德勒兹一贯批判的表象的逻辑不谋而合,所以德勒兹将艺术作品看作机器,反对意义—符号的二元论和能指—所指的符号论。坚持文学机器的运作功能,将意义看作是机器生产的效应,而不是作者的观念产品。“与逻各斯相对立的,与那些我们必须从其所归属的总体之中去发现其意义的器官和工具相对立的,正是反—逻各斯、机器与机器装备——它们的意义(所有那些我们所意欲的)只依赖于功能,而其功能,只依赖于相互分离的部分。现代艺术作品没有意义的问题,它只有一个用法的问题。”④

      将文学作品看作机器,其目的在于摆脱符号—意义的二元论限制,因此讨论一部机器的方式不再是寻找意义,而是讨论它由什么构成,如何运转,依照什么方式运作。文学机器的组合方式有很多,比如普鲁斯特作品中的客体机器、共鸣机器和力量运动的机器;卡夫卡文学机器中的日记、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三个组件。无论哪种机器组合,文学机器始终绕不过语言,绕不过语言褶皱的运作:折叠—展褶—再折叠。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这种运作方式。

      在文体语言的层面上,折叠—展褶—再折叠就是融入语言,然后使语言敞开,开放出一些空白领域,通过重新折叠(refold)催生出新的感觉和效应(并非意义)。当文学与语言学脱离关系之后,才具有完整意义上的文学存在。

      折叠—展褶—再折叠分别对应于文学生产的三个不同阶段:第一,要想熟练地运用一种语言来“表达”,最基本的要求就是通晓某种语言,掌握基本词汇和句法,也即在“折叠”的意义上将语言折叠入生命之中,与那些构成人的力量相结合(比如理解力、想象力、感知力等),从而形成一种内在化的生命—语言褶子,在这一阶段语言表现为一种工具性的语言。第二,在折叠的基础上展开这些语言的褶子,在这一过程中语言的使用者逐渐从语言学徒转变为语言的革新者。展开语言的褶皱就是要展开语言闭合的回路,打散语言的能指与所指之间惯常的联接,使语言脱离原有的领土,开始浮动或者漂游。现代诗歌的形式本身就具有展褶的意味,它将前后连贯的语言打散,每一行以寥寥数语突出显示语法的存在或者词语的存在,这本身就是一种非语法的形式语法。就语言操作层面而言,展褶就是消解词与物之间的约定俗成的联接,运用变形、变异、转换等手法,迫使词语作为词语而现身。第三,再折叠就是将原初的语言褶子打散重新建立新的联接,形成新的句法或者新的表达方式。结舌(口吃)和饶舌在两个相反的方向上,反映了再折叠的两个不同向度,结舌是有意地停顿,保持这种再折叠过程中褶皱自身的操作痕迹,因为它所突显的不是现成的或者初始折叠意义上的普遍性,而是展褶之后再折叠的僵硬和困难;饶舌则是通过遮盖这种展褶的痕迹而实现再折叠的效能,它将褶子密集化,超出一般的语言与舌头之间的惯常联接速度,而以超速的形式实现了再折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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