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如何表达时代精神,是一个宏大而复杂的问题。这个问题的提出隐含其前提:艺术能够表达时代精神。这是来自西方形而上传统并由赫尔德、歌德、黑格尔、马克思等高标的坚定信念,沾溉了如沃尔夫林、瓦尔堡学派、潘诺夫斯基、T.J.克拉克等一大批近现代艺术史家,成就了艺术史研究中强大的德国传统。在国内学界也多有宗尚,影响深广。而贡布里希等则予以质疑和批判。贡布里希将黑格尔“大写的艺术”视为“神话”,提出艺术要“从人的方面而非神话的方面来看过去”①,将艺术史的研究重心转向个体,强调艺术家的个性和技艺。 贡布里希批判黑格尔忽视个体现实性是值得肯定的,但过于突出个体性而忽视了时代整体性,则又遮蔽了黑格尔的理论贡献。而马克思的实践哲学则很好地解决了时代精神与艺术表现中时代整体性和个体现实性的统一问题②。马克思指出时代精神“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③他揭示了时代精神的实践性和历史性。同时由于“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④,所以属人的时代精神又具有社会性。因此,表达时代精神的艺术必然要受所处时代人的实践活动制约,不能脱离人的历史性、实践性和社会性而存在。 作为一种事实,时代精神产生于现实个人的实践活动中,反映所处时代的状况;作为一种价值,时代精神又彰显所处时代实践活动主体的精神风尚。因此,时代精神以实践为基础实现了事实和价值上的统一。由于实践是在历史中展开的,而历史的显现是时间和空间的,所以,时代精神必然通过一定时间、空间中的人的实践活动得以真实地呈现。同时由于人的自由自觉本性,这种真实呈现必然要包含对所处时代有限性的真实超越⑤。因此,时代精神在本质上就包含时间、空间、人性和真实四重维度。艺术对时代精神的表达自然也依循这四重维度而展开。 一、时间维度:历史性和现代性贯通 时代精神之时代,本身就是一种时间性的称谓,是通过时间的线性展开而呈现出过去、现在、未来三个历时性的面向,其中又以“现在”为核心。“现在”是界定“过去”这一历史维度的界标,决定了何为过去,以及过去的意义和价值所在,无怪乎克罗齐提出“一切历史均是当代史”。同时,“现在”也是指向“未来”的,是我们何去何从的抉择依据。恩格斯指出:“每一时代的理论思维,从而我们时代的理论思维,都是一种历史的产物,它在不同的时代具有完全不同的形式,同时具有完全不同的内容。”⑥因此,时代精神就是每一个现时代面临的何去何从的历史抉择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当下意识形态。时代精神的时间性维度,其实昭示的就是时代精神立足于当下,在继承传统和面向未来之间的动态化博弈中所呈现出来的精神样态。 中国作为一个已经延续了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文化传统深厚。在近代以前,农耕文明塑造的中华民族文化心理结构保持着一种相对稳定的形态,形成了以“道”为思想主题、以“天人合一”为主要思维模式的中国古代思想文化传统。因为对“道”的不同解释,而主要区分为以“社会伦理”为核心的儒家思想,以“自然无为”为核心的道家思想,以“心性觉解”为核心的禅宗思想。同时,由于远古时期以至春秋战国,氏族社会的长期存在,使得血缘亲情意识、原始的人本主义思想、集体合作互助精神、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思想等要素得以传承。因此,中国古代文化传统充满时间意识和历史感,强调人与社会相统一、人与自然相和谐。而这些都是我们中华民族优良的文化基因,通过对它们的良好继承和现代性阐发,可以帮助我们解决现时代所面临的问题。 中国当代艺术的形成不是突然而来的,而是在历史维度中生成的,来源于其对所处时代状况的解读。但这种解读并不是没来由地对当下简单摹写,而是依循于一定的传统,按照一定的形式法则进行的创造。因此,建基于儒道禅三教合流的古典文化传统之上的中国艺术,形成了以生命感为核心,注重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艺术精神,以重直观、重体悟、重整体为特质的经验性的艺术思维方式。也正因为这种相对稳定的文化心理结构,使得中国艺术虽历经数千年而依然具有很强的亲缘性和亲切感。法国艺术史家丹纳就指出:“作品的产生取决于时代精神和周围的风俗。”⑦虽然古典时代已成过去,但我们却依然能够通过古典艺术激发起对古典时代的想象,产生情感上的共鸣。如当我们读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时,马上就能体味到这首古典爱情诗的思无邪;当看到一幅水墨山水,马上就能欣赏它的留白和气韵。我们对它们的欣赏和追忆,其实正是在缅怀自己的过去,同时也是对于当下自我的确证。 虽然中华艺术精神及其思维方式在整体上是一以贯之的,但每个时代又各具特色,如先秦风骚、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各领风骚数百年,这种蓬勃多元的文体流变就形象诠释了中华传统艺术的瑰丽多彩。李泽厚以龙飞凤舞、青铜饕餮、先秦理性精神、楚汉浪漫主义、魏晋风度、佛陀世容、盛唐之音、韵外之致、宋元山水意境、明清文艺思潮⑧来梳理概括中华艺术各个时代的阶段性特征,虽然是粗线条的勾勒,不尽谨严确切,但也向我们揭示了这一事实:每个时代都具有各自时代的艺术特色。 尽管我们已经不再寻求对古典的完全再现,但仍然以各种形式将其融入到当下的艺术创作中,对它们加以现代化的改造,赋予它们新时代的内涵和意义,如对《西游记》的改造就是如此。《西游记》是明清文人阶层对心性和信仰的时代表达;周星驰的《大话西游》则是都市饮食男女对爱情的悲叹。它不是单纯表现至尊宝和紫霞仙子的爱情悲剧,而是当时的爱情想象,是荒谬的时代映像;而今何在的《悟空传》,则是后现代文化对于权威的消解和否定。我们可以看到,《西游记》里的孙悟空是斗战胜佛,到了《大话西游》则成了爱情至上的至尊宝,而到了《悟空传》又成了一个不断怀疑的孙悟空。他们其实就是同一个人的不同心理面向,代表着人生和文化的不同阶段。今天我们还能欣赏《西游记》,但抱着人类童年的眼光绝对欣赏不了《大话西游》,更欣赏不了《悟空传》。每个人的精神生活中都积淀着整个传统,它就是生长着的人性。例如,当今音乐界流行的古风,着力于将古典诗词以现代流行音乐形式进行改造,赋予古典艺术元素以鲜活的生命力,不失为一种有益的尝试。